“万岁爷还在批阅奏折,你送来的饭菜我都已经热过好几遍了,可他总说政务要紧,处理完再吃。”棠传芳无奈地告诉迟姗姗。
“交给我,我来劝皇上。”迟姗姗自告奋勇。
“嗯,那你试试吧。”棠传芳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皇上当以龙体为重,一日三餐不应荒废。”迟姗姗奉上食物,“皇上亲力亲为是好事,可这些奏折堆积如山,皇上的眼睛也需要休息呀,不如让奴婢来念吧,皇上边吃边听,两不耽误。”
“这些字你全部都认识?”舒遒愐问迟姗姗。
“那当然。”迟姗姗自信地拿起一份奏折,“户部员外郎上疏列举魏恭贤罪状,称其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
舒遒愐默然颔首,迟姗姗又拿起另外一份奏折:“工部主事上疏弹劾魏恭贤,指其宠逾开国,爵列三等,锦衣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不自圣,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明书魏恭贤姓名,尽废君前臣名之礼。至祝厘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誉之以皋、夔,尊之以周、孔。”
“你怎么看?”舒遒愐又问迟姗姗。
“言辞虽不激烈,但足以判魏恭贤死刑。”迟姗姗回答。
“没错,但现在还不是收拾他的最佳时机。”舒遒愐提起朱笔写下批示:“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汏已清,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迟姗姗知道,舒遒愐的态度貌似不偏不倚,其实却柔中有刚、恰到好处,不由得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舒遒愐红着脸嗔怪:“看奏折啊,看朕干嘛?”
“皇上恕罪!”迟姗姗意识到自己不该当着本尊的面犯花痴,难为情地将头埋进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批本里,舒遒愐忍俊不禁地摇摇头:“罢了,你看看还有几本折子?”
“还有好多呢,皇上。”迟姗姗探出头来告诉他。
“那你大致翻阅一遍,若不急切,朕想明日再处理。”舒遒愐放下碗筷打了个呵欠。
“皇上去睡觉吧,这些各地的巡抚、巡按御史奏请为魏恭贤建生祠的内容不值得……”迟姗姗还没讲完,舒遒愐顿时不困了: “哼,又是建生祠,呈给朕看!”
“唉,自浙江巡抚在杭州西湖畔为魏恭贤建了生祠,土木之功遍九垓,全国建得还少吗?京师地界宣武门、崇文门、安定门、锦衣卫都督府、药王庙、卢沟桥、昌平、房山、通州、喜峰口不下十八处,就是金陵孝陵、凤阳皇陵都建了,使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欠下了多少亏空?”棠传芳宽慰舒遒愐:“万岁爷息怒,这都是先帝朝的事了,您再急也是建了,总不能当即便立刻下旨教人拆了吧?更何况那西湖的生祠可是先帝爷敕建的,匾额不也是亲笔御題的,奴才听闻,全国上下的生祠有八十处之多,前几年都建疯了,开了风气,愈演愈烈,竞相铺排,争用风水宝地,即使侵占民田民墓、拆毁民房民舍也没人胆敢阻拦。开封府建的生祠不但朱户雕梁,甚至建宫殿九楹,皆用上了琉璃黄瓦,里面供奉的神像以沉香木雕刻,又用金子镏了,眼耳口鼻及手足都可转动,有如生人。神像的衣著奇巧绚丽,朝衣朝冠,上戴九曲簪缨,大红蟒衣,玉带象笏,甚至金冠垂旒,堪比帝王;更稀罕的是,神像内以金玉珠宝为肺为肠,发髻上有一空穴,不断更换四时香花。就是生祠飨祀,也按王公规格,还以孔圣先贤‘祭公如公在,祭神如神在’的言论压人,成何体统!”
舒遒愐压下火气,吩咐棠传芳:“快将魏恭贤唤来,朕要当面问问他建生祠的事。”
“万岁爷可要耐着性子。”棠传芳不安起来。
“朕心里明白,失不了分寸。”舒遒愐嘉许地点点头。
稍倾,魏恭贤跟在棠传芳后面进殿,舒遒愐将手中的奏折递给魏恭贤,魏恭贤本来不识得几个字,司礼监所有的批朱都是庞丕廉、苟富贵、裴金光几人所为,再将大意向他复述一遍,今见新君如此,心下惶恐,怕看不明白,却又不免受宠若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如实禀报:“万岁爷,老奴粗陋,识不得几个字,怕误会了圣意。万岁爷有什么旨意,尽管吩咐下来,老奴照办就是了。”
“这份奏折与你有关,朕打算听听你的见解。”舒遒愐的话令魏恭贤心中一紧、眉头一皱:“竟与老奴有干系?可是有人参劾老奴?”
“是颂扬你劳苦功高,要建生祠按时礼拜呢!”舒遒愐似笑非笑,
魏恭贤脸色微变,闪烁其词:“此事都是下边一些臣子的私意,老奴并不知情,老奴恳请万岁爷下旨停建生祠,将所有建生祠的钱粮解充辽东军饷,请万岁爷恩准。”
“魏公公有功不居,更显劳谦之美。朕以为建造生祠也是众望所归,自古民心不可忽,各地建些生祠礼拜祝禧并无不妥。只是魏公公既愿停建,忧心辽东安危,以国事为重,也是为朝臣做了榜样,朕理应准其奏请,以成雅志——那就这样吧,先帝下旨建造的还照旧建造,还没有建造的就不再建了,以免弄出一些未了的殿舍不够雅相。”舒遒愐顺水推舟。
“老奴谢万岁爷体贴,还是万岁爷明白老奴的心。”魏恭贤跪在殿上不禁有些呜咽。
舒遒愐慨叹:“你是先朝的旧人,先帝临终时一再叮嘱‘恭贤忠贞宜重用’,朕岂能对不起先帝,信不过你?朕听说你将肩舆换了腰舆,这几日腰舆也撤了,太过谦了。宫里头就是苟富贵、裴金光也都有板坐,你是顾命元臣,就是先帝也允你乘坐肩舆的,何须更换?”
“万岁爷虽然不以老奴卑贱,老奴也该知道自家的身份,若说老奴有什么功劳,也是过去的了,老奴岂敢恃那些微末之功,乱了礼法?”魏恭贤痛哭流涕,舒遒愐走下丹墀,亲手将他扶起:“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省省体力,少在宫里左右奔忙干些费体力的活,那些远路朕准你仍旧乘坐腰舆,下去吧!”
魏恭贤含泪告退,棠传芳见他走远了,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万岁爷真厉害,几句话就将魏恭贤给摆布了!”
“离摆布还早着呢!”舒遒愐拍了拍棠传芳的肩膀,“你就是将朕形容描述成千古第一英主,朕也不会升你的官职、加你的俸禄。”
“奴才可不指望万岁爷封赏,只求能够日夜陪伴万岁爷,如果一味讨好万岁爷,只拣些好话来说,岂不成了小人?”棠传芳撇清,舒遒愐反问:“说好话就是小人?那哪个还褒誉别人?朕若奖励臣子岂不也成了小人?”
“奴才并未针对万岁爷,奴才是怕万岁爷以为奴才刻意媚主,将奴才……奴才被万岁爷说得都糊涂了!”棠传芳辩白不清,急得直跺脚,将一旁看热闹的迟姗姗逗得哈哈大笑。
“臭丫头,不许笑!”棠传芳拿迟姗姗开刀,冲上去准备将她嘴给捂上,迟姗姗却飞快地躲到了舒遒愐身后,得意洋洋地朝棠传芳做了个鬼脸。
“好了,别闹了,天色不早了,朕该去坤宁宫与皇后一同就寝了!”舒遒愐收敛住了笑容,宣布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内廷后三宫之首,与乾清宫遥相呼应。
天为乾,象征皇帝;地为坤,象征皇后。代表阳性的乾清宫与代表阴性的坤宁宫,其名源自《道德经》中“乾得一以清,坤得一以宁”的有关论述,位于它们之间的交泰殿则寓意交合,舒遒愐疲惫劳碌的身心总能在爱人体贴关怀的温存之下得到缓和……
与周棽蕴欢好的舒遒愐遣散了众侍从,当班值差结束,迟姗姗并未急着回到自己房间洗漱,而是主动去问候萧嫣。
“难为你还能记挂惦念着哀家。”萧嫣感激不尽。
“最近事务繁忙,好不容易才得以抽空,深夜造访,还请娘娘恕罪。”迟姗姗心疼地看着没精打采的萧嫣,“夜已深了,娘娘还是早些歇息吧!”
萧嫣幽幽地叹了口气:“天还早呢!这么快就睡了,何时捱得到天明?”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娘娘还是想开些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迟姗姗好言奉劝安抚。
“无妨,他活着的时候,不也见不到几回吗?只是说来奇怪,先前见不到的时候,也不思量些什么,现在心里却空落落的,止不住地要想他。”萧嫣笑望着迟姗姗,“你也不必宽慰我了,姑娘家的知道什么男女之事,怎会明白这里头的甘苦滋味?唉,像你这样守身如玉、清心寡欲倒也好,省得辗转反侧烙饼般的睡不着。”
“姐姐此言差矣,自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皇后、太后可不是谁都能当得上的,姐姐从河南祥符那样一个小县来到京城入主后宫,只怕是咱家祖上积了多少辈子的功德才换来的呢!”萧嫱应声来至萧嫣与迟姗姗面前,迟姗姗仔细端详,发现萧嫱的模样竟酷似萧薇。
“可叹世事难两全,身居尊位的皇后、太后都没有那夜夜搂得情郎眠的民妇来得快活!自古女子以不妒为美,哪能只想着专宠椒房呢?”萧嫣黯然神伤。
“百姓们闺门乐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宫怨似水流年——姐姐不想专宠也罢,却不知民间乡里的好处,民间乡里哪有花朵一样的女子守寡呢?”萧嫱撩拨道,萧嫣只当她是在开玩笑:“历朝历代哪里有皇后再醮的道理?”
“是没有再醮的,可也未必都寂寞古行宫、宫花寂寞红——与其一朝春尽红颜老,不如及时行乐的好!”萧嫱话里有话,萧嫣不明所指:“什么乐子?双陆、围棋、书画、丝竹、蹴鞠、秋千?”
“姐姐真不开窍,寡女怨妇找乐子还能离了男人吗?男女相悦,只须三言两语,顷刻间两情缱绻,古今一般相同。”萧嫱拉住了萧嫣的手,“偌大的宫殿,孤灯长夜,怪冷清的,姐姐若有意,此事便包在妹妹身上。”
“多谢妹妹体恤,不必了。”萧嫣将自己的手抽回,“你还是快回你夫婿身边吧,莫要教他等急了。”
“哦,那妹妹以后再来找姐姐叙旧。”萧嫱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告退。
“瞧瞧,这就是哀家的好妹妹。”萧嫣在迟姗姗面前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