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万岁爷头一天临朝,奴才们理应对兼掌印太监庞总管谨慎伺候着,是他说若散班后沒什么事情,再赶來司礼监也不迟。”苟富贵满脸堆笑。
“都有些什么样内容的折子?”魏恭贤盘问。
“有请罢商税、矿税的,有请撤天下镇守内臣监军的,奏边饷筹钱的……”苟富贵慢条斯理地细数着,魏恭贤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打断:“谁听你唠叨这些?开门见山、直击重点!”
“还有楚王请建九千岁生祠的本章以及工部郎中王为先称颂九千岁的奏折。”苟富贵终于抓住了关键,魏恭贤追问:“可曾转呈上來?”
“通政司通政使吕图南将本送到了会极门,转呈了内阁,小的知会了首辅大人,想必今日会条旨交内奏事房奏上了。”苟富贵诚惶诚恐地告诉魏恭贤。
“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不过这样也好,会尽快摸出深浅來。”魏恭贤若有所思,“舒遒愐登极之日,咱家穿了平时的四品补子服,却被他不知真假地一番抢白;初一大朝后,咱家依例辞交‘钦差总督东厂官旗办事太监关防’金印,他温旨慰留;初三,庞丕廉奏称辞去司礼监掌印一职,他也不准,却命棠传芳协理——如此不动声色,意欲何为?真让人一头雾水!”
“万岁爷初登皇位,自然少不得九千岁这班顾命元臣帮衬,另外万岁爷或许还忌惮先帝爷御赐给九千岁的那颗金印。”苟富贵的话令魏恭贤微微一笑:“钦赐顾命元臣恭贤印?小苟子,你昨夜进宫还见了什么人吧?”
苟富贵暗吃一惊,不敢隐瞒:“小的路过御书房,见里面灯还亮着,就教御膳坊送了一碗银耳羹。”
魏恭贤蹙眉:“舒遒愐有没有跟你聊什么?”
“没有,他正在责罚一个小太监,夜已深了,小的不敢叨扰,只请了个安,就退下了。”苟富贵和盘托出。
“小苟子,天威难测,讨好皇帝不容易呀!咱家给你提个醒,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魏恭贤拍了拍苟富贵的肩膀,苟富贵冷汗直冒:“九千岁教训的极是,小的对九千岁绝无二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此一时彼一时,你若有什么打算,咱家也不怪罪你,只是咱家多年位高权重,树大招风,虽说一心为了大宁基业,可也得罪了不少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想必等着机会來咬咱们一口呢!咱家是怕你性子急躁、鲁莽冲撞,做事失了分寸,落了单,遭了黑手,着了别人的道儿。”魏恭贤正在敲打苟富贵,庞丕廉带着喜讯一步迈进门來。
“你是说,今日早朝,舒遒愐以登极大典例行加恩,咱家的侄子、侄孙均被御赐了丹书铁券?”魏恭贤半信半疑地看着庞丕廉。
“千真万确,首辅大人将楚王请建九千岁生祠与工部郎中王为先称颂九千岁的奏折票拟奏上,万岁爷十分欣喜,亲用朱笔批了,又赶上登极加恩,就格外赏赐了,本朝尚未有此先例,实在可喜可贺!”庞丕廉欢呼雀跃。
“知道了。”魏恭贤意兴阑珊,庞丕廉不明就里地竖起了大拇指:“有一对联写得巧妙:‘宠辱不惊,闲看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也在《诫子书》中强调:‘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九千岁能将功名利禄等闲视之,心如止水、古井无波,在下就是來世也学不到这份儿定力哇!”
“无功不受禄,这丹书铁券得来蹊跷,舒遒愐此举该不会是欲擒故纵吧?”魏恭贤一筹莫展。
“九千岁多虑了,万岁爷是谁迎接入宫的?满朝尽知,大伙儿背后都说九千岁见机得早,近水楼台先得月呢!这拥立之功,天下哪个可及?单是凭此一举,便是如同开国的勋臣,那洪武朝的徐达等人不都被敕封了?”庞丕廉安抚魏恭贤,“先帝爷遗旨颂扬褒奖九千岁忠诚宜委任大用,咱大宁朝哪里离得开您老人家?如今先帝爷新崩,梓宫未安,万岁爷岂敢轻忘?自当是想继续重用九千岁,所以才多加抚慰,以收先朝旧臣之心。”
“咱家总感觉这赏赐太过容易了,摸不清舒遒愐的真实意图——如今甭提舒遒愐的身边,就是坤宁宫、承乾宫、翊坤宫都沒有咱家的心腹,就如眼瞎耳聋了一般。奉圣夫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地百无禁忌,怕也沒多少大用了,咱家怎能高枕无忧?看來光是试探还不行,五次三番的也沒个准信,还需再想个别的出路。别到时候刀架在脖子上了,还不知道消息呢!”魏恭贤戏谑地打量着越听脸色越难看的庞丕廉与苟富贵:“你们怕了?还是那句话,咱家玩了一辈子,什么沒有见过?岂能怕了一个黄口孺子?不过是给你们提个醒,绝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咱家安逸了多年,早想寻个对手斗上一斗了。”
庞丕廉、苟富贵忙向魏恭贤拱手作揖,异口同声道:“全仰仗九千岁周旋。”
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传來,竟然直达内门,哪个如此大胆竟敢在司礼监内衙走马,魏恭贤不禁有些愤怒,正要喝令将此人拿下,却见亲信太监裴金光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厅,气喘吁吁地大喊:“大事不妙!”
“什么事情?慢谈无妨。”魏恭贤语气和缓,庞丕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背后的不满与焦灼。
裴金光将额头的汗水抹去,向魏恭贤禀报:“万岁爷刚刚下了一道旨意,尊萧嫣为懿安皇太后,册周棽蕴为皇后,封……”
“混账东西!扯这些沒用的干什么?”魏恭贤厉声呵斥,裴金光委屈地嗫嚅:“万岁爷是一起下的旨,小的就按……”
“啰嗦!”魏恭贤拍案大怒,庞丕廉、苟富贵都跟着吓了一跳,多年未见魏恭贤发这么大的火了,既恼恨裴金光言语纠缠不清、不得要领,又替他捏汗。
裴金光本來就神色慌张,挨骂后颤颤巍巍:“奉圣夫人在咸安宫里哭呢!”
魏恭贤冷哼:“她还哭先帝爷?真是妇人之仁!”
裴金光摇头加摆手:“不是,万岁爷有旨,命奉圣夫人明日出宫,不得逗留。”
“哦,撵奉圣夫人滚?”魏恭贤挑眉。
“万岁爷称先帝爷已崩,奉圣夫人不宜再留在宫里,就赏了一万两银子,荣赐回归私宅居住。”裴金光解释说明。
“她这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用惯了皇家的仪仗,寂寞不得了。”魏恭贤转而望向庞丕廉:“应该如何规劝奉圣夫人?”
“九千岁也赞成奉圣夫人出宫?”庞丕廉难以置信地看着魏恭贤。
魏恭贤颔首:“舒遒愐此举合乎情理,咱家也不好上本劝阻。再说如今也比不得以往了,还是出宫的好。”
庞丕廉左右为难,唯恐沒由來地被巴芭葩责骂一番,无端替罪,极欲将自己推让得一干二净:“想必奉圣夫人不愿出宫,小的怕是劝不了她。”
“咱家不宜出头露面,还是你们劝奉圣夫人趁早安安静静地出宫,不可任性胡为,以免生出什么事端來。”魏恭贤不悦地扫视众人。
“九千岁,万岁爷让奉圣夫人出宫,意在断咱耳目,少了内应,往后咱们做事势必越发少了准头——小的倒有个计较,不知能否使奉圣夫人留下?”苟富贵见庞丕廉面露难色,急忙抓住机会在魏恭贤跟前展现,魏恭贤却不以为然:“先皇驾崩,奉圣夫人待在宫里也沒有用处了,只会惹乱子,不留也罢,咱家早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比奉圣夫人要有用多了。”
“九千岁,小的斗胆,以为万不可以功用而论是非。如您老人家所言,奉圣夫人已经沒有了往日的威势,自然有人可以取而代之,但若任凭万岁爷将奉圣夫人驱遣出宫,恐怕会横遭朝野物议,不利于九千岁。”苟富贵振振有词,“外朝那一班臣子最擅看风使舵,或许会认作九千岁失势之先兆,怕是不会再依附而转寻靠山,甚或反戈一击。”
“嗯,你倒提醒了咱家,若是新君即位,还能一切保持旧观,而非一朝天子一朝臣,朝野内外也不会意存观望,自然最好,只是要教奉圣夫人留下,有违圣意,怕是也难,若轻举妄动,引火烧身,岂非得不偿失?”魏恭贤无比纠结,苟富贵笑着反问:“倘若万岁爷自己下旨挽留奉圣夫人,那咱们还会有什么损失吗?”
魏恭贤眼前一亮:“愿闻其详。”
“西汉武帝刘彻年间,有个诙谐机智的人物名叫东方朔,有一年,刘彻的乳母犯罪当死,明日将赴刑场,乳母登门去求东方朔,东方朔便授以奇计。临行将别之际,ru母请见刘彻最后一面,见则痛哭,刘彻犹未起怜悯之心,ru母拜别刘彻,一步一回首,顾盼流连,依依惜别,东方朔在一旁大喝道:‘兀那婆子,还看什么?难道圣上还要吃你的奶吗?’ru母悲戚难忍,泪眼婆娑地回望刘彻,东方朔又大喝道:‘兀那婆子,不要痴想了,圣上如今业已长大成人,贵为天子,如再发病自会有年轻貌美的妃子伺候,哪里还需你这老乞婆顾念侍奉?’刘彻听了,想起往日的情景,禁不住泪下沾襟,唤回ru母,厚赐财物,命她回了老家。此之谓以情动人而致法外开恩,往往立收奇效。”苟富贵徐徐道来。
“舒遒愐并非刘彻,奉圣夫人也非舒遒愐ru母,如何打动?”魏恭贤一脸茫然。
“那就要靠《长门赋》了。”苟富贵见魏恭贤沒有领会,干咳一下,慢声细语地说:“当年汉武帝刘彻看好了他姑母的女儿陈阿娇,誓言若得阿娇当金屋储之。后來他做了皇帝,果然将阿娇立为皇后,但阿娇一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又嫉妒别的宫妃得宠,遭汉武帝废弃,囚在长门宫中,悲苦愁闷,梦想恢复以往,便找到当时的辞赋高手成都人司马相如,以一百斤黄金为润笔,托他写成《长门赋》,呈给汉武帝,讽劝皇帝不记旧怨,重修前好。由此,陈皇后复得亲幸——如今司马相如不在也并无大碍,因为咱们已经有了《长门赋》,就在奉圣夫人手上。不知九千岁可否答应一试?”
咸安宫大殿五楹,东西配殿各三楹,规模不下东西六宫。巴芭葩独坐在咸安宫暖阁里的大红纱幔之中,一动也不动,她已经接到了圣旨,奶妈终究要出宫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待上一辈子,只是仍旧觉得有些仓促,毕竟入宫已经二十三年了,按照皇宫的成例,入宫做奶妈的哺乳期妇女一等皇子断奶就应离开皇宫,再也不许回來。巴芭葩却不同,千喜皇帝舒遒悼断奶的时候正赶上神宗迈厉朝争立国本余波未平之际,由于冬临党的抗争,神宗皇帝不得不立长子为太子,但郑贵妃所生次子长大成人,却也不命他赴藩,仍留居京城,神宗不再临朝。稍后,接连发生了“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皇宫上下哪里顾不得上这些小节,哪里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奶妈?巴芭葩出宫之事就一再拖延下來,舒遒悼大婚后,宫里有了皇后萧嫣,大臣们依礼法上奏皇帝遣送她出宫。她出宫后,舒遒悼寝食不安,尤其吃不上巴芭葩亲手料理的“老太家膳”,舒遒悼一下子消瘦了许多,群臣无奈,只得同意皇帝将她接回。此后,巴芭葩在宫里与魏恭贤等人里外呼应,朝野为之侧目,就是皇宫里也沒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出宫之事再也无人提及。
“老祖太太千岁,九千岁命小的们來给您请安了。”苟富贵、裴金光向巴芭葩施礼。
巴芭葩微微颔首:“老魏呢?他不來送我么?想是不敢來了吧!”
“九千岁被万岁爷唤了去,分不得身,先教小的们过來。”苟富贵话音未落,巴芭葩忽然大哭起來,将大红纱幔一把扯下,捶床怒吼:“平日里好好的,身前身后围着团团转,等到落魄有难了,却躲着不來,拿皇上來搪塞咱娘们?好,有话就放开些讲,何必挂个幌子,装神弄鬼的,不爽利!咱娘们是无甚大用了,原也不该指望什么,谁教咱恩养的孩子短命走了呢?如今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又有几个存着良心可指望的?”
“老祖太太千岁,小的万请您老人家息怒,不可意气用事,九千岁时刻惦念着您老人家,听说了这事,忙教小的们來劝慰。别说九千岁分身乏术,就是得了空儿,他老人家却也不敢露面。如今皇宫换了主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不得不夹起尾巴來,只要将万岁爷哄上了手,那时什么话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做。您老人家虽说遇到了难事,只要九千岁不倒,早晚间必有回旋的余地,就像当年冬临党将您老人家逼出了皇宫一样,自然会有峰回路转的时机,还请您老人家将心安放,忍耐一些,切勿烦躁,小不忍则乱大谋,耐心地等喜讯便了。”苟富贵的安抚宽慰令巴芭葩略消了些许怨怼:“不是咱娘们不体贴老魏,只是他该早探听清楚,知会与咱娘们,好教咱娘们有个准备,如今倒好,一道圣旨下來,钱财珠宝皆带不出宫,岂不教人活活心疼死了?就是接了旨后,他也该來,多年厮守,这点情分总该有,咱娘们眼瞅着奔五十的人了,过了这天沒那天的,想不了那么多,看不了那么远,只求舒坦畅快,但现在再没几个旧相识可以依靠信赖,咱娘们就会浑似无脚蟹一般,何以立命安身?”巴芭葩哭哭啼啼,虽徐娘半老,却保养极佳,兼以仍作阁中小女子之状,含嗔蹙眉,也有几分教人怜爱。苟富贵平日里惮于奉圣夫人的赫世之威与飞扬跋扈,未敢仰面细看,今日放胆仔细端详,饶是偌大年纪,见她悲伤哀凉,不禁心神荡漾,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瞧个不停。裴金光不敢惊动,也不便空身陪侍着,便轻声道:“老祖太太千岁切莫伤神,九千岁有办法留住您老人家,若依此行事,或许可以挽回。”
巴芭葩得知详情后转忧为喜,拊掌道:“早讲嘛,害咱娘们空流了这许多的眼泪!明日咱娘们既奏请圣上,到仁智殿走一遭便了。”
“那东西可要准备好。”苟富贵被巴芭葩双掌响亮地拍击声惊醒,遮掩着将目光收回。
“那是自然,咱娘们一直小心珍藏多年。”巴芭葩下了大床,走到一个描金的黄花梨雕花大方角柜前,将柜门开了,取出一个二尺长短、一尺多宽的黄花梨官皮小箱,将箱盖掀起,提出一个玲珑剔透的铁力木镂花小匣,轻轻放在床边的鸡翅木方几上,用绢帕抹了一下手:“全部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