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蔺进门时，莫老夫人并未在寝室休息，端坐在厅里看着丫头泡茶，等子蔺进来时，她眉眼里都帶笑。
“蔺儿，坐吧。”
“祖母知道我要来？”
“你不来也会去叫你的，那位梅小公子怎么没跟着？”
“她在外面，有些话我想单独给祖母说。”
“哦,”老夫人眼毒，昨日一见就看出梅朵不像男子，在子蔺身边如此亲近的女孩，她不得不弄清楚。现在听他一说，便想到是殷歌都城的形势，此事确实对莫家不利。
“蔺儿是说那些谣言吧，不怕，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不足为凭，就是怕那个皇上，像抽风似的，他要计较怕是也不用证据。我给敬儿他们也说了，这一阵把显眼的地方收敛收敛，做事低调一些。本想着这次旱灾严重，陵川开门接些难民进来，在边界设粥棚救济，如今一想，这善心也开不得，就放弃了。在皇上眼里，莫家名声不要太好，也不要富的招摇。”
“祖母想的周全，陵川毕竟是大魏国土，若无军力抗衡，就不能让殷帝再次视为眼中钉。如果可能，所有矿区可以暂停，等风头过去些再说，最好是细水长流。”
“暂停？”老夫人看着子蔺：“京城还有何事？陵川的消息不如你的暗线来的快，是不是出事了？”
“暂且无事，”子蔺先安慰了一句，又道：“有些隐患需要告知祖母，此事与子蔺有关。”
老夫人疑惑的看着子蔺，像是想到了什么，让身旁丫头退下去了。
子蔺起身：“请祖母告知子蔺的真实身份。”
“你，”莫老夫人一怔，不由暗暗心惊，起身道：你，知道了？”
“是，这消息已经传到殷帝那里，被他截断，所有人被他灭了口。知情人就剩一个当年东宫逃回梁国的宫女还活着，应该还有祖母，所以子蔺此次来，一是请祖母告知，二是请祖母增加侍卫，以防殷帝下毒手。”
老夫人眼神从最初的意外渐渐冷静，随后长叹一声，手里的茶盏微微发颤，她看着子蔺猛然道：“对不住啊，蔺儿，祖母没想过告诉你，就想让你做一辈子莫家儿孙，等祖母闭了眼，这秘密就不存在了。可怎么就传出去了呢？这可是莫家和你的一劫呀。”
子蔺上前扶住祖母：“祖母莫慌，此事尚可转圜，还请祖母先把知道的告诉子蔺。”
老夫人垂下眼睑，重新坐下，看着茶盏里碧橙色的茶水，往事如烟，从硝烟刀光中过来的岁月清晰地存在记忆的角落。
秘密因瞬间恻隐而起，又因家族兴亡而尘封，如今却成了两难的抉择。
“你出生那一年，天下格局大变，大魏朔王兵变逼宫，杀了先皇和太子一族，当今陛下力挽狂澜，平叛登基为帝。若真是如此，救你又有何难，太子遗孤，皇位正统，莫家有功无过。可事实上，是朔王早有反心，陛下用计诱反，本是为保社稷安定，当时莫家与郭家两军为主力襄助陛下平叛。是陛下怕东宫不绝，暗里下令助朔王屠尽东宫，你父亲一路平乱杀进皇宫后才得到消息，是陛下对莫家隐瞒了实情。”
二十多年过去，莫家的隐忍无奈，就是因此才与皇族保持敬而远之。也是那一年，对陛下忠诚无二的莫家，世代守护大魏景家的莫家人开始衰退，最后除了莫煜，皆战死沙场。
“蔺儿，”老夫人拉过子蔺，把他的手拉近自己胸前：“你父亲抱你回莫府时是半夜，那么小小的一个包裹，你还不会哭，也不会睁眼。是他在东宫清缴叛贼时，一个受伤被追走投无路的宫中老嬷嬷求他把你抱走，找家普通百姓寄养，为表此事绝不外泄，她触柱而亡。你父亲说，他明知陛下要斩草除根，却怎么也对你下不去手。我怕送人更有风险，索性莫家刚刚死了个男婴，就把你留下了。”
子蔺眼里噙了泪，若无宫人拼死送出，若无父亲心存慈念，他一个襁褓婴儿哪里还有命在。
“蔺儿，你别怪莫家隐瞒实情，当时你祖父在北凌，得知此事后来信，千叮万嘱让你父亲必要隐瞒真相，忠于陛下。陛下错是错了，可天下正乱，大魏不能再起纷争。蔺儿，我知道朔王和陛下都是你的灭门仇人，殷帝也不是有道明君，二十多年前，陛下和郭家手里的军队比莫家军多一倍，莫说没把握取胜，战争再起怕是百姓又要陷入战乱，形势不允许莫家公布真相。二十多年过去，莫家儿郎战死大半，小一辈刚刚长成，莫家气数还未恢复。蔺儿，祖母是想让你做一辈子莫家子，莫家就是你的家，这里有你父母，有你兄弟姐妹。可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漏了实情，莫家如今还无法与那狗皇帝开战，哪怕再给五至十年，我会陪你为先太子报仇，保你---”
不等祖母说完，子蔺便截住道：“祖母此言过了，子蔺在莫家长到如今，有父母，有姐妹兄弟，即便身在军营，也是父兄授艺，祖母关怀，没有任何怨言。若无莫家便没有我这条命，对我来说，养育之恩大于生恩。所以子蔺不在乎什么身份皇位，也不会让莫家陷于危险。”
莫老夫人眼里含着不舍：“蔺儿，你真的不怨？莫家是养了你，可这二十五年，你待莫家也任劳任怨，为辩冤你九死一生闯京，为夺回父兄遗体，你差一点死在敌营。你袭了爵位，家眷留京做质，苦守北凌数年，为莫家在陵川扎根争得了几年的转机，至今未有子嗣。就是你不怨，祖母也都明白，莫家的恩你早就还了。如今莫家没能力助你，但保你一命还是可以，若皇帝真要致你死地，莫家不会不管。”
子蔺摇头：“莫家收养我已经得罪殷帝，明里不说，暗里一定防着，莫家并不是安然无忧。我以后不再与陵川联系，这次就是来与祖母拜别，此后子蔺无论有何事，莫家都不要插手，让殷帝看出莫家对我的立场，才会保住莫家无恙。”
“蔺儿，蔺儿啊，”老夫人喉头哽噎，眼角含了泪。从丈夫死后，她守寡撑起了莫家家族，白发人送走多少黑发儿孙。子蔺是莫家最得力的孙辈，无关血脉，是亲情，是看重，可为了莫家刚刚恢复的生机，她要选择放弃，这话若不是子蔺说出，她无颜出口。
她起身进了寝室，也不叫丫头，从床头的暗橱里拿了东西出来递给子蔺。
这是一条明黄包被，里面裹有皇家龙凤玉佩，景家家传，女为凤，男为龙，皇帝直系一脉的传承。太子为五爪真龙，皇子是四爪。因子蔺被送出时太子太孙已死，太子妃就把真龙玉佩塞进包被，大概也是想把复仇复位的责任给了这婴孩吧。
子蔺只是看着玉佩皱眉，轻轻一推，拿起下面一封薄信。展开，短短几个字，潦草凌乱，生死关口，能留下字迹也是不容易。
上面写着身份是魏大昭朝明太子遗腹皇孙景炀。下面是生辰，大昭三十二年庚子辰月亥时。这个庚子年是大昭灭，嘉殷立的一年，所以给殷帝的密报上写的是嘉殷元年。
子蔺默默收起，给祖母跪拜叩首。
莫老夫人悲痛难禁，俯身抱住子蔺，把他的头和肩膀搂在怀里，痛哭失声：“蔺儿，对不住，祖母也当不起你这一拜啊！”
子蔺哽声道：“子蔺在莫家，受祖母关爱看重，把莫家重任交付于外姓，这是信任，祖母愿把子蔺看做是亲孙，这是亲情。于情于义祖母当受子蔺一拜。只是天不成全，无缘做莫家子，此事只祖母知道即可，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子敬和子渊。今日拜别，为了莫家安稳，还望祖母多多保重。”
老夫人松开子蔺，退后，颤巍巍的跪下：“殿下，是莫家对不住你，老身谢过殿下成全。此去一定要保重保全自己，哪怕是远遁也要活着。老身代莫家承诺殿下，定会壮大莫家军实力，为殿下复仇，让二十五年前的叛乱真相大白天下。”
子蔺忙起身扶起老夫人：“老夫人保重，首先要保护莫家无恙，这一点还要老夫人约束子敬，不要急于求成。”
“老身还有一事，那梅朵可是殿下心仪的女子？”
子蔺一愣，想不到老太太早就看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