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投石问路(4)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4353字 发布时间:2024-04-04

上元佳节,武都官道两侧扯满了铁网,各式各样的花灯悬挂其上,有小巧玲珑的八角吉祥灯,有惟妙惟肖的鲤鱼灯,亦有做工精美的走马宫灯,随着灯罩里的烛光一圈圈旋转,展示每幅画面上的彩绘花样。

天空中焰火绚烂,映衬得整条街道更加光影阑珊,那盏仿制月亮的巨大花灯静静飘在半空,吸引着各家的姑娘女儿蜂拥而至,都想看看传言中的那位公子是何等丰姿,他所爱慕的姑娘又是如何美丽动人。

 

因正月十六开朝后,卫枢便会正式颁布谕旨,令卫孾接管铁矿一事,往返的时间紧张,卫子歌建议卫孾先行回宫侯旨,卫孾见武都闹剧已结,不会再出乱子,也不多做流连,自顾策马折返颍京。

 

卫子歌一身蓝灰常服,墨狐斗篷披在肩上,头顶并未佩冠,只选了条同色的束发绾髻,束带随风而动,在灯火中更显温文尔雅。

他手里提着一只鲤鱼形状的花灯,不紧不慢地跟住前边左看看右看看,忙着赏灯猜谜的宋星摇,见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自己也心中喜悦,弯着嘴角看她。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时常有猜出灯谜后纵情的笑声,亦有见到精美的花灯发出的惊叹。一路遇到几拨眼熟的学子,也各自凑在一处沿途猜谜,手里握着一大把猜中谜题的绢条,神态疏狂阔朗,很有读书人的意气风发。有几人认出卫子歌,表情一惊,不等俯身问安,已被卫子歌微微抬起的手势阻止,于是只点头以表敬意,不再惊扰路上游览的百姓。

 

官道延伸至城门那端,一驾双骏马车甫进城中,中间笔直宽阔的官路已填满人潮,灯盏通明,想必无法轻易通过车驾。

车夫勒住缰绳稳住马身,对着厢中人请示:“老爷,官道不通,可绕远走偏路?”

 

何仲衍拉开窗向外打量一番,前几日城中刚起风波,无论起因为何,矛头却隐隐约约指向自己,若非二公子隐晦地提醒,恐怕就要疏忽此中关节,驱驾自用的四骏马车入城了,届时被那群学子看见,少不得心里生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南北偏路虽绕远,总比惹人揣测非议要好。

何仲衍眼皮一抖,眼中露出晦朔的光,缓缓推回车窗,吩咐道:“走偏路!”

 

车夫得令立即跳转马头,正挥鞭准备取路南巷,巷口玩闹的孩童突然燃放起震天响的爆竹,惊得两匹马不敢上前,抬起前蹄不住踏地。

没办法,车夫又旋转着车身调向北巷,巷子里被炮声吓得蹿出一只猫儿,十几个半大孩子被吸引过去,一窝蜂又跑进北巷去围堵,一时间,北巷有顽童玩闹拥堵,南巷又有爆竹惊吓,两侧都过不得。

车里有不耐烦的催促传出,马夫左右为难,见爆竹已快燃尽,索性再次调回南面。

两匹马正慢腾腾调整方向,对准前方官道之际,一道迅捷凌厉的残影在黑夜里射向其中一匹马的下颈,马匹吃痛惊惶,不顾马夫抽打喝止,蹬起前蹄向前奔跑,车轮碾动着石板发出震颤的响声,掩盖住石子掉落地面的微弱动静,没有引来任何人注意。

 

一匹马发狂奔跑,另一匹被马夫抽打得躁动不安,丝毫不停,也跟着一起奔驰起来,车夫紧紧勒住缰绳想止住马车,无奈行人太多,车身没入人潮之中,前后皆是百姓,再想停下或是调头已无能为力。

何仲衍在车内被颠得头晕目眩,几次想痛斥,不等声音喊出来,身子一歪,又跌回肚子里。

 

本悠然闲逛的百姓见有马车驶来,纷纷慌张不堪地挤向官路两侧避让,巷道上,前方还是嘈嚷的欢笑声,中间混杂着人群的惊喊咒骂、车轮滚动、马匹的嘶鸣、车夫的高声提醒,车尾的银铃晃荡也不再清脆悦耳,与失控的车驾一起劈开一层又一层人墙,疯狂飞驰往官巷另一端。

 

不远之外,宋星摇举头看向半空中漂浮的月宫灯,对卫子歌问道:“那位公子何时会等来他的心上人啊?”

 

卫子歌抬眸瞟了眼花灯,温柔一笑,“我也不知道。”

 

“哼!”宋星摇扁扁嘴,“她快点来,好让我看看这灯里到底藏了什么别的秘密!”

 

卫子歌举起手中的小花灯在宋星摇眼前晃了晃,光晕一扫,她冻得清透的脸颊一片橘色的暖意。

“只是为了看看花灯的秘密?”

 

宋星摇嘻嘻笑了笑,“知道瞒不过公子,我还想瞧瞧那位公子长什么模样,也想看看他喜欢的姑……”

 

话未说完,眼眸里印出一辆飞驰的马车穿过人群直奔而来,车形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宋星摇瞳孔一缩,用力推开卫子歌,双腿曲蹬,凌空翻身落到其中一匹马背之上,一手勒住旁边的马,另一手抓紧胯下之马的缰绳,同时用力狠狠勒缚马头,双马骤然扬蹄高嘶,银铃乱响,人群喧腾渐渐沸止,马车终于停靠下来,两匹马眨动着漆黑溜圆的眼睛,呼哧呼哧喷出大团白气,听得剧烈跳动的心脏更加不宁。

 

宋星摇跳下马躲到一边,周围的百姓惊惶之色慢慢褪去,重新聚拢上前,换成一副副厌恶、指责的表情,交头接耳对着眼前的马车指指点点。

亦有几个学子,一边擦去额头冷汗,一边眼睛冒火地瞪着马车,彼此对视表露疑惑与愤慨。

 

车夫面色苍白,慌张滚下车,对着车厢跪下,颤巍巍道:“老爷,奴才该死,奴……”

 

“住嘴!”

车中传出一声低沉的喝斥,车夫立即闭紧嘴巴,脸伏在地面不敢乱动。

 

静了片刻,周围人群越发不满,指责声也即将突破克制而走向爆发,车厢的门终于被由内推开。

何仲衍未着官服,一身寻常绸衣外加御寒的斗篷,像个普通富贵人家的老者,从车内钻出,被车夫扶着艰难跃到地上,脸上被颠簸的青白憔悴,眼睛里满是歉意,走上前,对着围观的人群微微俯身拜了一圈。

 

“是在下管教下人不严,惊扰众位,还望众位海涵。”

 

人群里又有不少抱怨,何仲衍态度诚恳一一回应,方才气氛里躁动、不满的情绪渐渐平息。

 

宋星摇正立在角落里瞧热闹,身后密集的人墙之后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她的手腕,她回头看去,几番寻觅才发现卫子歌躲在人后,神色微妙地看着前方。他的手再一用力拽了拽,宋星摇明白他有话欲说,好奇地钻进人群挤到他身边。

 

人群的情绪被那位年迈垂暮又态度诚挚的老者慢慢抚平,自发让开一条路,以便于车马离开。

何仲衍再次颔首致谢,正准备爬回车中,车辕被他压得略一颤悠,带动着铃声四起。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宋星摇佯作纯真无邪,矢口惊呼:“四角悬银铃,老伯,你该不会是丞相吧!”

 

天子驾六,车马悬铃九,公卿、一品官员乘四骏,车马可悬铃四,其余官阶可用双马、百姓单马作驾,可悬银铃不超过两枚作为装点。

何仲衍虽卸掉两匹马,但银铃的环扣不易拆解,又挂了几十年早习以为常,一时忘却了悬挂银铃之事。

 

被一女子乍然喊出,何仲衍脸色立变,身子僵在车辕前,但其城府颇深,立刻整理好表情转回身面向众人。

 

早有好奇的人绕着马车查看,看过后惊喊:“真的是四枚铃铛!”

人群喧嚣又起。

 

“四枚?是丞相?”

 

“看年纪不是那几位上公子……其余王室的族亲没听说在武都……”

 

“我听说丞相这些日子在行宫那边养病……”

 

“真的是丞相?”

 

人群逐渐反应过来,脸上的惊异、猜疑、不满被惶恐代替,从前至后呼啦啦向两旁俯身避让,将前方一车宽的路又让出一丈来。

留下一脸无辜的宋星摇偏头打量何仲衍,以及十几名青衫学子,又是敬重又是失望,神色颇为复杂地立在原地踌躇不定。

 

何仲衍盯着宋星摇凝神细看,认出她就是行宫里被卫子湛戳穿行径的女子,眼底厉色闪烁,直直逼视宋星摇,心中恨恨:

 

果然是大公子!好一出请君入瓮的计谋!王谕未颁,竟已着手开始算计、弹压于我了!

 

本来狠辣的目光更添几分森冷,他慢慢向着宋星摇身后扫去几眼,并未发现大公子卫子歌的身影,但事实已成,他的心腹在此地,卫子歌在与不在,又有何区别!

 

眼前百姓聚集、学子观望,情况颇为棘手,有另一辆惹事的马车在前,如今无论何仲衍再如何解释已是枉然,恐怕他们心中早将其与自己联想在一处了!

 

何仲衍心里电光火石想通,胸中气闷却无法发作,生硬的将表情改为愧疚、自责,再次躬身对着眼前不退的人群置歉:

 

“老夫久病缠绵、染疾方愈,一时疏忽竟忘却今日上元灯会,马匹受惊而狂,致诸位慌乱受伤,老夫愧对众位。”

他咬咬牙,又道:“老夫行事不妥,必不会推诿搪塞,待明日开朝,老夫自将请罪于王上裁夺,以平诸位愤懑,还望诸位包涵!”

 

何仲衍声线喑哑艰涩,病后容颜憔悴,独身弯腰立于风中尽显苍老之感。

 

百姓与其并没什么利益冲突,学子们心性孤高,虽对何仲衍前后所行——即便是他们自以为的前后所行心有龃龉,但毕竟丞相贤名在外,对其敬慕许久,又见其纡尊降贵,于大庭广众下低声置歉,不免心中恻隐,相互对视几遭,不约而同地移开身子让出路来。

 

本该喧嚣热闹的官巷一时陷入尴尬的安静中,宋星摇深深俯下身子,脆声喊道:

“恭送丞相。”

 

两旁的人群恍然醒悟,依样学了,声音高高低低渐次响起:

“恭送丞相。”

 

何仲衍颔首致意,转身的瞬间,看向宋星摇的目光里有阴晦的恨意闪过,随即扶着车夫的手爬进车中,车驾滚滚沿路而去。

 

不过半刻钟,上元节的街道重回喧嚣,人群潮水般涌动,百姓和其他寒门士子讨论着方才的话题逐渐向道路两端走远。

 

宋星摇虽推动了一下事态走向,却并不明白其中关窍,待何仲衍一走,再无心情去琢磨,只抬起头盯着那盏花灯凝神。

 

“还要等吗?”

 

卫子歌走到她身边,一起看向空中的花灯,轻轻笑问。

 

“当然!”

 

卫子歌无奈摇摇头,打量着前方,一指不远处,“那有处糕点坊,我带你过去,边吃边等吧。”

 

宋星摇眼睛一亮,点头就走。

 

卫子歌提着手里的小花灯看了看,跟在宋星摇身后,柔声问道:“你方才勒停发狂的马匹时有没有受伤?”

 

宋星摇展开手心煞有介事地瞅了几眼,偏头笑道:“区区烈马而已,不要小瞧我的功夫!”

 

卫子歌亦展笑看她,忽听人群惊呼,有火花燃烧的噼啪声在上方响起。

 

两人同时驻足抬头去看,有一点火星顺着拖垂到地的信捻一路向上,眨眼间烧至月宫灯底座。

大概影纱之上被提前涂抹清油,火花沾到影纱后顺着清油勾勒出的形状猎猎灼烧,清油易燃,只瞬间,火舌沿竹骨蜿蜒改变走势。

薄纱之上,炽光灼目,整幅绢纱上竟呈现出一只俏皮灵动的兔子形状,由火焰造就,夜空无垠,烈焰摄人心魄,悬在头顶的满月之下恰如玉兔奔月,景象炫丽妖冶,灿烂又炙热,引来一阵阵的低呼惊叹。

 

宋星摇微微张开嘴看得痴怔,那火焰寂灭遁入黑暗,正想低下头,忽地几声爆裂留住她的视线。

竹骨焚为齑粉再支撑不住硕大的花灯,薄纱摊散开,无数嫩黄的花瓣从天而落,纷纷扬扬,如雨如尘,漫天铺洒,一缕缕桂花的馥郁随风荡开,飘飘然扑入鼻中。

 

百姓的惊呼声更浓更盛,卫子歌也有些失神,伸出手心接住几朵桂花,眼底隐隐有哀思浮动。

 

宋星摇呆呆望着空中的花瓣,喃喃自语:“真好看……还好我来了,不算白来一趟!”

 

卫子歌闻言笑了笑,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情绪牵动他的意识,卫子歌向着一侧茶馆漆黑的二楼望去,漫无目的地掠过几眼,轻声问:“还等着去看那位公子、姑娘吗?”

 

宋星摇傻傻笑起来,晃晃脑袋,“不看了,人哪有景好看!”

 

她扯了扯卫子歌的衣袖,欢喜道:“走吧公子,帮我猜灯谜去!”

 

两人并肩同行,隐入密集的人潮之中不见。

 

 

茶室二楼,漆黑的暗处,一道身形推门而入,走上前低声道:“主上。”

 

宽大的风帽盖住头顶,垂下的阴影遮蔽卫子湛的额头,他负手望着窗户缝隙外的街市,略一点头,并未回应。

 

静立许久,他收回延伸至远处的目光,嘴边沁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走吧。”

卫子湛眸色深邃,随他转身,那抹苦笑化成心中冷冽的讥诮。

 

小侄已替相伯备好了石子,要如何投、如何问,只看相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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