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已有缺月升起,清冷的皎皎月色映在卫子歌眸底,变成真诚、清澈却带着如月光一般疏离的笑意。
他对着众人道:“诸位所告吾已悉数知晓,闹市车马相扰确为不妥,然此事若属实,其涉及的府第却非太守权责可管。吾今日特意从宫中赶回武都,专为此事而来,请诸位放心,吾定会彻查相关车马的归属,必给诸位一个交代。”
一个身份高于太守、只能由上公子亲自出面善后的人,其何等地位不言而喻。一众学子听闻此话躲在下边窃窃私语,脸色不知是冻、是累还是后怕,大多青虛虚毫无光泽,一派惴惴之意。
卫子歌并不理会众人的失礼,侧头高喊,“来人!”
太守府内闻声钻出几名守卫,垂首立定,又听卫子歌循循吩咐,“传吾口信于官驿管事,凡来武都游玩赏灯的学子,皆可入住驿中。另由太守府安排,为所有伤者抓药治疗,即刻去办!”
卫子歌看着眼前面露喜悦的寒门士子微微一哂,未曾沾染朝政的文人心思单纯,被人示好便会感恩戴德,被人鼓动便会群情激愤,自以为展示了自己的风骨,却不知恰恰被人利用他们这点来做文章。
能用四骏车驾之人可不多见,偏巧现在武都就有一个,待他们多留几日,说不定自己就会发现丞相的车驾也为四骏并驱呢!
望着纷纷俯身拜谢的文人学子,卫子歌深深一笑,“诸位,此事不过小小的意外,还望不要扰了大家赏灯猜谜的雅兴才是!”
跪坐三日不散的人群终于心满意足地随着戍卫指引去往官驿修整,围观的百姓忽然盯着不远处惊叹,伸手指点着交头接耳。
宋星摇正愁没有热闹可瞧,顺着人群指的方向回头望去,登时瞪圆眼睛低呼:“这是什么!”
“是上元节的花灯。”
长久不愿与其攀谈的卫孾也满眼惊讶,不由自主地回答宋星摇。
“花灯!这么大的花灯吗!”宋星摇抬手比划出一轮硕大的圆形,啧啧称奇,“武都的花灯都是这么气派的嘛!”
身下方传来一声轻柔的调笑,宋星摇偏头看去,见卫子歌不知何时走了回来,也抬起头望着空中飘起的状如皎月的巨大灯盏欣赏。
看了良久,才对着马上的两人道:“这灯并非太守府所制,想必是哪户人家自行定做的,就算是我,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逼真的花灯。”
夜色深重,天幕已呈黑暗,舒星点点,拱绕着一轮尚未圆满的明月。
明月之下更有一座广寒玉宫,竹坯一圈圈围成半球形状,上半部分仿照月亮,下半部分有祥云托举,内里大概是灌了耐用的灯油,火光烁烁照得灯纱通体明亮夺目,正借着蒸发的热浪向上升起,飘在夜空中,宛若望月。
周围的百姓也被其吸引,竞相涌向前方的灯会去瞧热闹,兴奋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了吗,好像是一位公子哥为博佳人一笑特意做的月宫灯!”
“这么大个的花灯,也不知道那位佳人看见还是没看见,倒是我们有眼福了!”
“你知道什么!你现在见的只是花灯,等到十五那晚,那位公子会相邀他喜欢的姑娘前来观赏,说是灯里还藏着惊喜呢……”
“真的?那我也要来看!”
人群兴致勃勃走远,宋星摇侧过脸笑嘻嘻地看着卫子歌,卫子歌挑眉抬眼迎上她的目光,假装不懂。
倒是卫孾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两人,最后无奈一笑,替宋星摇挑破,“王兄,你就遂了她的意吧,放任她太闲,你的府邸恐怕也会遭一些无妄之灾。”
寒门学子的示威在大公子的保证后悄然收场,本不过是他们心高气傲,被贵人的马车冲撞倒没什么,就是无人赔罪置歉、又扔银两这种目中无人的举措碾压着他们的自尊与骄傲才惹来此事。
现今由上公子亲自出面调停、安抚,学子们自然也放下心里的怨气,该养伤的养伤,该猜灯谜的继续猜灯谜,上元佳节,民间欢乐融融,看似风波已过。
但武都东侧的汤泉行宫似乎受到了另类的波及。
不知是谁泄露风声,本是隐秘入行宫养病的丞相,一夜之间,其行踪被广泛传播开来,寻常百姓不觉有何特别,生活照旧,倒是那群学子,本就仰慕贤相,苦于无人引荐没有机会与丞相相见,此时得了这样的消息无异于意外之喜,谁都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约而同地跑到行宫门前守着,日夜不离去。
要说年轻人体力当真了得,前三日枯坐在太守府前,不过休息一晚上,竟还有精力继续夜以继日地盯守何仲衍的行踪,着实令人佩服。
太守府前的事传进行宫,何仲衍本不过当着一则轶闻来听,谁知区区一夜的功夫,自己摇身一变也成了主人翁。
第一日不以为然,待到正月十四见人群仍未散开才意识到不对。本打算十四回京的计划暂且搁浅,只能硬捱到上元节当日,先安排次子何文暄由偏门离去,故意绕回至正门不远处露给众人看见,再安排宫奴故意放出口风,告知等候的学子们丞相早已由偏门离开多时,这群人这才怏怏不乐逐渐散去。
入了夜,皓月当空,月光清透如洗。
宫门外重归宁静,宫门另侧已有车驾套好马匹,仆从搬运行李细软,等候何仲衍上车出发回京。
待何仲衍一脚踩住矮凳正准备钻进车轿之中时,忽闻一声从容清淡的呼喊从身后响起。
“相伯,请稍等!”
何仲衍听出来人是谁,抬手屏退两旁的仆人,半副身子隐在墙影下恭候卫子湛逐渐走近。
自他来行宫养病,直至即将离开才见二公子第二面,关于首次会面所谈的“借势”,二公子再未给与任何答复与暗示,此事既敏感又极为重大,二公子一时确准不了心思在所难免,何况他的诚意还未落到实处,二公子多半会静观其变,更不可能仓促之间作何表态,大概率只是单纯的相送。
何仲衍并不急于一时半刻,简单忖度一番便按捺住心头的游说之辞,露出谦逊得体的微笑相迎。
“老臣见过二公子!夜深风大,二公子何必出宫门遭罪!”
卫子湛几步迈近何仲衍,双手半虚半实地扶住何仲衍小臂,笑道:“相伯哪里话,相伯离宫回京,小侄岂有不送之理?”
简单客套几句,两人之间再无话可说,场面一时间冷淡下来。何仲衍扶住车辕,抬眼望了望天色,借故提起离宫返京的计划。
“二公子,时辰不早了,老臣这就返回颍京了。春日将来,地气回暖,万物顺天应势定会复苏,还望二公子也保重贵体。”
何仲衍说罢深深看一眼卫子湛,卫子湛明白他话中含义却神色依旧,低声浅笑问着另外的话题。
“相伯可听说近日来文人学子的那场趣闻?”
何仲衍不明所以,只略一点头,“二公子竟也听说了。”
“自然,市井流言的传播最是迅速……”他双眼微眯看向何仲衍,眼底的光一沉,声音更沉,“也最多变!”
卫子湛转过头看着皮毛光滑的马背,抬手摸了摸,他举目凝望空中的明月,声音疏淡似是感慨,“关于流言,添油加醋者有之,有心利用者有之。流言是真是假,恐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见流言的人,会不会相信他所见到的……巧合。”
言毕,卫子湛将视线从空中收回,又轻轻抚摸一阵马背,转头对着何仲衍别有深意地一笑,“天有些凉了,相伯早些启程吧,恕小侄无法远送了,告辞。”
卫子湛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微微颔首便转身慢行离去,何仲衍凝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心头忽地一惊,眼尾抽搐几下,忙召来下人:
“来人!”
何仲衍声音里夹杂着几丝醒悟过后的激亢,“快卸掉两匹马,只留双马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