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歌几人坐在马上,躲在不起眼处旁观许久,卫孾扫视几遭发现不对,偏头低声道:
“王兄,我看那些闹事之人好像都为青衫学子,很是蹊跷。”
卫子歌早发觉此事,凝眸想了想,不免联想到那位深藏不露的丞相,或许是他在作何小动作,不过所了解的情况不甚详细,也不过猜测而已。
视线继续停留在地面的人身上,卫子歌对着卫孾笑问道:“阿孾,依你看,这群人如此做法是为何?”
卫孾攥着手里的缰绳一下一下轻轻甩在马背上,忖度片刻,哂笑道:“三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守在太守府前,这群门生当是有所求,所求之事实现,自然就会散去。”
一旁的宋星摇马身较矮,自己又被两位公子挡住大半个视线,挪了半天位置,才堪堪从缝隙当中看清前方的情景,听卫孾如此分析,瞄了他一眼,不敢出言反对,只垂下头玩着手指出神。
卫子歌看她欲言又止,主动问道:“你呢,星摇,你怎么想?”
宋星摇偷偷看向卫孾,见他目视前方并未理会自己,才吞吐说出自己的想法。
“一人请愿三天或许是有所求,但三十人心思各异,人心不齐,所求之事恐怕难以想到一处去……公子,我觉得,这群人当中,一小部分人是有所求,而另外一大部分却是……”
“却是?”
卫子歌目光扫过卫孾,看向宋星摇,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宋星摇支吾片刻,认真回道:“有所谋!”
一字之差,所蕴含的差异判若云泥。
卫孾回头看了眼宋星摇,又看向卫子歌,卫子歌浅浅一笑,眼里的光亮却为之一深,低声嘱咐二人:
“在这等我。”
随即跳下马,穿过人墙信步走到最前去。
众寒门学子等了三天,第一次见有人来到太守府前,睁开眼睛看去,见不过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与太守的年岁不太相符,想着大概是来瞧他们的热闹,又都重新阖起眼皮节省自己所剩不多的体力。
维系秩序的戍卫也听见有人贸然上前的脚步声,本就心烦意乱,当下更是横眉倒竖,转头向身后来人呵斥:
“什么人,狗胆子不小,敢……”
话及一半,戍卫看清卫子歌的脸后忽尔脸色大变,膝下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声音随着他的身体一起颤抖不停,音调忽高忽低。
“属下……叩见大公子,请、请大公子恕罪!”
此言一出,四下百姓愣了一瞬,随即慌乱跟着叩首跪拜,坐了三天未动的寒门学子再次抬起眼皮。
许是连日水米未进神思恍惚,望着眼前颀长玉立的公子反应了半晌,才终于弄明白这人的身份远远高于他们苦等的武都太守,一个个栽歪着、晃悠着撑起僵硬麻木的身子,从坐姿改为跪姿,嗓音沙哑难听,参差不齐地对卫子歌道:
“民,叩见大公子!”
“叩见大公子!”
“大公子安,望大公子替我等做主。”
天色将暗,淡薄的余晖洒向眼前跪倒的人群,拉扯出一道道倾斜的长影。
放眼四周,除了卫孾与宋星摇仍然安坐于马背之上,再无敢抬头直视前方的人。
宋星摇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忆起最初在青州的拂柳苑时,自己被五花大绑扔在戴了假面皮的卫子湛脚下,苑中所有人都对着卫子安跪拜,只有他们二人一站一坐安然不动,如今时隔两年,竟再次上演如此相似的一幕,她心里觉得好笑,在当下这般严肃紧张的场面下,压住嘴唇悄声笑了起来。
卫孾斜眼睨了她一眼,并未出声,继续转头向前方看去。
卫子歌面向众人负手而立,面色沉静似水,眼中却带有不容直视的锋芒,缓缓扫视一遭,头也不动,只对着空气漠然说道:
“因何故聚众不宁,讲。”
一旁伏身跪着的戍卫立即牙齿发颤,将众人何时来太守府前击鼓、何时坐在门前等候、何时人越聚越多等他所知道的事一一讲了,面对着上公子回话,虽心惊胆战,好歹比信件之上讲的明白许多,卫子歌对着三十几个门生凝住目光扫视,不怒不喜,不嗔不赞,扫视几遭,又问:
“谁是领头者?”
言辞毫无波澜,却蕴含着为君者最难揣测的情绪。
一群跪着的门生身形动了动,有些微弱的不安,那戍卫略略将脸抬起,偏过头辨认一圈,最后抬手指向其中三人,颤声道:
“他、他,还有他,另外两人晕倒被送走了。”
卫子歌将视线落在戍卫所指认的三人之间,只是注目,并未立即问话,不远处灯会的喧嚣反衬得此地越发安静得令人心神不宁,满满一地的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即便是体力不支的学子们也都强忍住自己的抖动,绷紧了俯下的腰背。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不怒自威的气度,心里一叹,这便是君王之威吧,即便是最温文尔雅的人,面对干扰坊间安宁、惹百姓非议的突发情况亦要收回嘴角的笑容,用沉默与俯瞰所带来的气场震慑住每个人心里见不得光的小算盘。
待到脚下的人群越发瑟缩紧张,冷汗直流,卫子歌缓步走到一个看起来还有力气的学子身侧,点点脚尖示意他,命令道:
“你来讲完。”
这学子正是最先与马车的主人交涉的人,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直起胸膛,声音干哑,语气倒不卑不亢颇有傲骨。
“回大公子话,在下同友人来武都游逛灯会、猜解灯谜,三日前游览途中,被一辆车驾冲撞跌倒,又有无辜百姓受其牵连,避让中狼狈受伤。在下好言相告,示意车内人就此无礼行径同众人置歉,但其非但不予理会,竟丢掷银钱加以羞辱,在下及诸位同窗心中不忿,遂聚集于太守府前,只有几个问题想问上一问!“
卫子歌侧目打量一眼脚边的人,面无表情道:“说下去。”
那人下颌微微抬高,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高声回答:
“上元灯会为太守府督办的集会,本该清退、阻拦车驾进入,以免惊吓百姓,但太守府有令却无举,在下想问,是否为太守办事不力!包括在下等十数人被其误伤,在下击鼓上告却无人受理,有罪而不罚,在下想问,是否为太守渎职怠政!车驾四骏并驰,车内人非尊即贵,如此大摇大摆冲撞百姓,太守府府门紧闭不敢过问,在下想问,武都城中是否官官相护、藐视大嬴国法!”
此人句句只提太守,实则无一不在针对卫子歌,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低垂的头颅埋的更深,唯恐与大公子对视而被迁怒。
卫孾面色沉郁,死死盯着回话之人不放,宋星摇见其怒意勃发似要发作,忙抚摸他身下马匹,低声劝阻:“三公子,公子他自有分寸,再等上片刻也不迟!”
卫孾眼尾掠过宋星摇,长吸口气,这才平复。
卫子歌微觑眼看向前方,并未因他的言语冒犯而恼怒,自顾思忖此人话中透露的其他线索。
丞相何仲衍一向偏爱于扶植寒门,此番告病来武都的行宫养病,行动低调,本无外人知晓。
却不知所为何故,往年寻常不过的上元灯会竟能吸引来如此多的青衫学子蜂拥而至,偏又冒出来一辆车驾惹出风波,精准无比地拿捏住这群读书人狷介、清高的心态,借此于太守府前示威吸引百姓关注。
而四骏车驾,恰恰只有王室及一品公卿可用。
丞相养病,寒门聚集,车马惊扰……一件一件,甚是巧合。
可巧合的事太多,便不是巧合。
卫子歌目光微沉,心里冷笑揣测,相伯,难不成你想玩一出引咎自躬的苦肉计来揽募天下寒门士子的心,顺便打压于我吗?
他神思一动,心中已想好应对之策。
卫子歌敛藏气息当中的威势,嘴角终于露出他惯有的浅笑,伸出手拍了拍那学子的肩头,又把手心停在那人眼前,等他扶住。
“起来回话。”
他的话音平静,被拍打肩膀的人心里却不能平静,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手,又抬头望去,见大公子笑意如风也看着自己,丝毫不见豫色,其胸襟宽广令其讶然,而两人身份悬殊,大公子竟亲自扶他起身,如此礼贤下士之举更令其内心油然生出一股敬服,心中一热,就着卫子歌的手一撑,直直站起来。
周围之人偷看这幕,虽不敢乱动,脸上却也露出羡慕、赞叹的神采。
“谢大公子。”
这学子稳住麻木的双腿立好,语气已收敛许多狂傲,对着卫子歌颔首道:“在下并非故意妨碍太守府办理公务,单纯只是想一解心头疑惑。”
“不必多言了。”卫子歌点头一笑,又提声对众人道:“都平身吧!”
跪着的人依言相互搀扶起身,百姓自发退到最外缘,只留下三十余寒门士子站于中间等候。
空气安静片刻,卫子歌转身走至太守府门前缓缓扫过众人,观察着这群人的神情,心中暗忖。
太守休假,还未至开府理事的时候,乍然出现民情怨怪不得太守府应付不当,但总不能对底下的平民百姓直言相告。
一来民对官自古心存隔阂,如实说来不见得百姓理解,二来事关朝中重臣,又有文人学子掺和进来,若无法打消他们的怨气,恐怕难堵悠悠之口、引来以后的沸议,莫不如迂回劝导,表明自己的立场以平息此事,顺便……
卫子歌沁出一抹讥笑——顺便反客为主、为己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