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又下过两三场，地面的积雪还未扫清，便又覆上新的一层，年节未过，官路小巷到处人来人往，车马不息，蹍踩得最下层的雪半化半冻，凝固成光滑的冰盖，孩子跑在上头一不小心就摔个跟头，屁股蹭着雪滑出去老远。
宋星摇扶住马颈小心避开摔倒的孩子，虽说她胯下的马也在歪歪扭扭打着滑，依旧阻挡不住她幸灾乐祸的大笑声，笑得地上的孩子脸色大窘，指着她哭喊叫嚣“笑什么笑，再笑就打你的马”。
看着那孩子一身黑泥污雪，心里委屈地掉眼泪嘴上却不饶人，宋星摇更是心里欢喜，一边做着鬼脸故意逗弄孩子，一边踢着马镫靠在路的一侧越过孩子的位置向前赶去。
前头的卫子歌、卫孾双双勒住马回头等她，见她重新跟上，卫孾目光定在她脸上看了一眼便转头继续慢驰而去，卫子歌笑着等宋星摇行到身旁，打量着她不知是冻还是笑的红得通透的脸颊，见她掺杂着笑意的目光也迎上来，心里莫名生了一丝感慨。
他定定看了宋星摇片刻，扭转马头时低低说道：“每次在宫外你都比在宫内纵情许多。”
宋星摇听得一清二楚，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化，变化又能如何呢？她终究掺和进了他们兄弟二人间的斗争当中，她既答应了卫子歌帮他，就一定会做到最后，所以她短时间内无法离开那座布满监视、处处都是算计的宫殿。
离不开，就只好趁着有限的机会多让自己笑一笑了。
宋星摇摸了摸自己的马，仰起更灿烂的笑脸，“来赛马啊公子！”
她一甩缰绳，马儿扬蹄嘶鸣奔跑而出，卫子歌收回目光里的深意笑了一下，随即亦策马追赶跃出城门，卫孾紧随两人之后，在湛蓝的天空下划出三道矫健的鸿影，奔向武都的方向。
行宫之内，养病的一君一臣自首日把酒言谈后再未接触彼此。
一个居东偏殿，一个在西，居臣子所用的别苑，泡汤用的池子也品级有别各自分开。
不知是刻意避免相见，亦或病中之人都惫懒不愿出门，不过百顷大小的行宫，两人住了十多日，再未碰面，而那夜所谈的敏感之言亦如汤泉的泉眼，冒出了烫人肌理的热水，不多时便渗进泥土里，水流消失，只留下虚幻缥缈的水雾浮在半空。
眼下不过年后初十二的光景，尚且不到开朝的时间，行宫内静若无人之境，却不知行宫之外，武都的大街小巷早已闹翻了天，逼得武都公子卫子歌不得不提前策马赶回封地去终结这场闹剧。
三日前，不知是哪处青楼章台的青倌伶人与恩客戏言，调笑说今年武都的上元灯会煞是热闹，灯谜谜题高雅又难猜，被一群在楼中听曲的寒门学子听了去，大笑着不屑回应，“不过是旧瓶换新酒老生常谈，能有什么难的？”。
伶人们自是对这群穷困的书生嗤之以鼻，嘲讽他们“抬头望鹰、低头抓鸡，除了能说会道不见得能猜出几条谜”。
两拨人互相呛了几句，又有其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人拱火撺掇，这群寒门子一向自视甚高，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与在场的伶人下了赌，说要将灯会上所有的谜题猜出来，把布条取回一一贴到她们的楼馆外墙上作展。
就这般，一群寒门的门生在众人注目下一窝蜂来到武都，等着上元节一到便去解灯谜。
灯谜的绢布在上元节当晚才会悬挂进花灯里，但五光十色的花灯却已提前数日在官道两侧布置妥当，走马灯、八角灯、流影纱灯，各式各样的造型琳琅满目，吸引不少百姓入夜前往赏灯游玩。
几个寒门学子约在一块前去凑热闹，正对着几只精美的花灯吟诗作赋，被一众百姓拍手叫好之际，官道另一侧疾驰来一辆四骏华盖的马车，不避民众、不收马缰，直奔人潮而来。
人群听闻马蹄声四下慌乱躲避，拥挤间几个门生来不及退开，正挡了马车去路，车夫一个急停，四匹马的马蹄纷纷高抬，速度虽骤然停了下来，但马蹄上还带着力道，最前方的马蹄一不小心蹬倒了两个挡路的门生，摔在雪中脏了满身泥泞。
周围有些受到牵连，或惊吓、或绊倒在地的百姓虽不认识是哪家府邸的车，却明白四骏的规制非常人可用，虽心里恼火，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到路边不敢指责。
倒地的门生被同伴扶起，面露恼意，但依着自己的教养并未叱骂，晃了一眼马车的配饰，客客气气对着车中道：
“阁下闹市驭马，惊扰百姓十数人，又牵连在下及好友狼狈受伤，还望车内的贵人做个态度。”
围观的百姓及门生几十人呈半圆堵住了前方的去路，本以为话说的如此客气，不管是哪家的达官显贵至少会敷衍置歉，却未想，等了约有小半盏茶的功夫，车里一直没有回应。
再出声催促，车窗被拉开一条缝隙，从中伸出一只手掌，懒散地一撒，撒落一大把碎银掉到积雪里，车窗关阖的最后关头，里面传来低沉冷漠的一个字：
“走。”
车夫的脸上带着狐假虎威的骄横，故意对着围堵的人高高扬鞭，大喊：“让开！”
皮鞭甩出清脆的抽打声，四匹马再次扬起铁蹄，高吭的嘶鸣声吓退前方的百姓，让出了官道。
马夫一挥马鞭，车轮滚滚倾轧石板，车驾缓慢起步，不多时便恢复气派蛮横的冲劲奔向远方，只留下悬于华盖下的银铃叮铃作响，从灯会的尽头传回。
几个寒门学子被人撞翻在地未等来置歉，反而被人丢掷碎银侮辱，又见马车一走，周围刚刚还面色不快的百姓早蜂拥去抢夺脚下裹满污垢的碎银，个个满目狰狞，唯恐落人之后，如此唯利是图的市井嘴脸令几人心生厌恶，一时气懑、失望、羞愤各种情绪冲上头顶，不知谁喊了一句：
“武都离颍京不过百里，王城脚下，岂会有人如此目无法纪，简直狂悖至极！我们去太守府告发此人，必须让他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众学子书生意气，又清高孤傲，被怂恿的热血沸腾，纷纷高呼相应，一同跑到太守府前击鼓鸣不平。
且不论十五之前休朝，非要事不受理，可巧太守韩植返乡看望亲人并不在府中，这群书生敲了一晚上的鼓却不见府门洞开，更以为是官官相护欺压百姓，心里越发气急，干脆在太守府前席地而坐，硬等着太守府开门。
而其余的书生听闻此事，一来为了给同伴撑场面，二来考虑到自己不过白衣，若通过此事在官府门前露了脸，运气好的话或许会被某些王公贵胄发现自己品性高洁，受到其青睐也未可知，夹缠着这般小心思，便一股脑地都聚到府衙门前，三十余人坐了满当当一地。
起初百姓以为是一时意气，只当做热闹看待，谁知第二日晚这群年轻人仍坚守在太守府前，虽冻得嘴唇青紫、身体僵硬，却依然表情决绝、动也不动。
百姓顾念他们挨饿受冻会坏了身子，自发送来温水、干粮放在这些年轻人身边，又为他们披上厚实的棉被御寒，见有人体力不支晕倒，手忙脚乱地抬走送到医馆治疗，这群年轻人的气节也在坊间广为传播，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如此一来，这已非官与民的私人恩怨，到最后竟向着聚众示威、以命相逼的方向发展。
府门前的戍卫起先不以为然，后来再想驱赶却是软硬不得，眼看着天寒地冻恐怕会闹出人命，一时无法联络太守大人，只好正月十二一早快马书信传回宫中，请了大公子回来主事。
戍卫的信件写得前因后果皆不明朗，通篇逻辑不顺，倒是“三十多人雪地跪坐两日”和“已有人冻晕在太守府门前”这两句背后的信息量沉甸甸的重，令卫子歌不敢耽搁，立即向卫枢告明情况提前赶回武都，卫孾担忧会出现械斗的情况，便随了卫子歌一同返回查看。
待到三人骑马赶至武都，日影西垂，暮色初浓。
太守府门前熙熙攘攘挤了里外三层的看客，戍卫毫无章法地阻拦行人上前，让本就混乱的局面更添喋喋不休的吵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