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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二十三时记录 作者:飞机云 本章字数:4606字 发布时间:2024-04-03

二〇一八年六月三十日,方境时隔数年再一次完成新曲,此前先录制了一小段demo发送给原先成员,很快收到一则来自七七的简讯,讯息里写期望听到全曲。未收到阿海的回复。

当晚方境给旋律增加一些和弦并填入歌词。夜里十一点她照旧坐在书桌前,屏幕依然无变化。

再也没有复活漩涡,没有早报04。

她回想到不久前四月二十六日,那晚的早报04变得话很少。她问对方在做什么,得到答复说在忙着写东西、接下去又突然说到很想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跳跃话题。最终在屏幕关闭前一秒,方境收到一句:


【早报04】 -4月26日 23:10

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面。


不是“我们在哪里见面”抑或“我们什么时候见”,而是希望、再见面。

比起解读从未见过的人说出“再见面”蕴含的意义,令方境更难受的是“希望”二字,这不是一种恳求一种祈愿一种明确的目的,而只让人感受到离去前的释然。她是不愿意看到这句话的。

她在歌词本里写下“书店”、写下“白色玫瑰”这样的字眼。

次日,深夜。


【复活漩涡】-4月27日 23:00

希望你和你的文字一同保持存活


发送完这句话之后,方境闭上了眼睛。那里是一片虚空,没有时间流逝,没有边界,甚至没有重力和空间感。她感到有什么光亮流泻进来,照到她脸上,进入她的呼吸。那光并不强烈,柔和至极,带凉意,像银色的溪水。方境在黑暗中笃定那是从窗外流进来的月光。

她于是睁开眼睛,如她所料也令她失望,什么也没有发生。至此之后再无发生。

睡前方境躺在床上凝望压得很低的天花板,开始宽慰自己抹去那些记挂,毕竟持续对话一年双方在现实中也毫无交集,可是为什么会有比现实中遇到的许多人更让她感到深刻的羁绊呢。


这一年间好像什么都未改变又好像所有事物都被洗涤变得崭新。

对面的小孩自从炸伤手之后好像换了个人,顽劣品性有所收敛,不再随处排泄或是扔掷碎石。不过方境还是不喜欢他,确切来说是不喜欢他们家人,因为总能在睡得迷糊的大半夜听到他们家吵架吵得很大声。

方境打工那间酒吧上个月倒闭,她无奈又换了一份便利店的临时工,偶尔兼职上门喂猫,或者在游乐园门口当玩偶头套里的人。

有回在街边偶遇大学同学问她近况,她回应说在混日子。同学劝她尽早选个稳定的路子,实在不行找个伴侣搭伙度日。

方境歪着头思索自己摇摇欲坠的今天、明天,又看向面前翕张的口舌,还是觉得每个人的未来都别无二致地通往同个模糊又明确的终点。每到这种时候方境总会想起早报04,并且愈发懂得了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想她。


租房合约即将到期,方境决定搬走换个城市生活。她提早开始收拾,也顺便给房间做做清洁,毕竟这回的房东对她还算不错。

那天方境大开着铁门搬进搬出。对面的小孩杵在门边观望她。方境听到他家门缝里又传出吵嚷,就任他在那望。

望着望着小孩走进来,托起厚床垫的一角,和方境一人一边将床垫撤出去。然后小孩又钻进房间的杂物堆里。他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浮显肋骨形状,上面的酱油渍和他的皮肤一样发黄。他走进那堆杂物,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杂物,和它们奇怪地融合,最后被淹没于那堆杂物里。

“你别乱动我东西。”方境头也不抬地继续自顾自收拾。

房间渐渐空阔,除了仍然拥挤在四面墙壁上的书报撕页。然后那些凌乱的杂物也被一件件清走,露出一条小孩的身躯,就像潮水褪去裸露在岸边的礁石。

床边,小孩屈腿侧躺在地,目光直抵床底下的幽暗,那里应该有几只死蟑螂被啃食不完全的残骸。

“你躺着干嘛。”方境问。

小孩努努嘴:“有东西。”

方境也趴下来,脸贴着地,还是看不见。小孩就往床底挪两挪,半边身子没入幽暗,手往斜上方指。循着他手指的方向,隐约可见一叠纸张夹在床板和床箱木架子的缝隙间。

小孩突然爬起来,两条胳膊交叠在胸前相互摩擦,嘟囔着走开:“再不来你这屋了。”

方境没觉得有什么,她其实对这间屋子还算有感情,可能是因为住了三年。

她费死劲抬起床板,取出那叠纸,惊讶地发现似乎有些厚度,也不晓得是怎么塞进去的。纸面泛黄,看着有些年岁,不过完好地封在透明的塑封袋里,免于被蟑螂和回南天侵食。

纸页打了小孔用绳穿在一起。粗略一翻,满满手写字迹,想必是谁的手稿。

方境坐在床边仔细阅读。扉页写一行:


[致三年后的你。]


下一页空白,继续翻:


[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七日二十三点,我收取一则讯息:希望你和你的文字一同保持存活。

这是我从通讯名为“复活漩涡”的陌生人那里收到的第一句话。

我当下感到莫名其妙,未预见到这句话语于我烙印之深,以至于在我后来万念俱灰、意图清空所有、抹去一切存在痕迹之时,中断焚毁所有书稿,挽留现在这部可能微不足道、不堪卒读还罔论生死的手记。

回到那晚,当时我正坐在书桌前,抬眼不经意瞥见墙面上张贴的早报,一篇文娱版块关于城市喷泉音乐节的报道映入我眼,我取其中版号,用作我与复活漩涡通信的名字。

故事从这里开始。]


方境登时出神恍惚,整理心绪后再往下读,读到序章最后一节,眼眶和鼻腔已涨满酸涩。


[直至我读到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日那场洪灾的报道,再稍经推算,才得以明确我们之间存在三年的时光间隔。

此前我并不知道,不知道我们无法在同一时间线相逢,更不知道宇宙缘何为我们打开这样一条通道。只知道在这个庞杂的世界,我们都共同享有一段晦暗的过往、残酷的青春,一处潮湿黯淡的角落。共享一场叛逃、一些失散,一个又一个幽深寥落的夜晚,行走在边缘,一起思索如何拒绝明天。

也共享,一块被切割的天空、一条铺设月光的巷道。共享一年四季轮换、一片跨年夜绽放的烟花、一曲流动在白葡萄酒香气的音乐,共享眼泪与脆弱、邂逅与重逢,再共享一次又一次意志熄灭又重燃。不错过那些稍纵即逝的十分钟,然后两条短暂相汇的灵魂,又各自漂泊着等待明天。]


很多记忆碎片从那些文字里争先恐后地上浮,它们连成一片森林,一条白闪闪的溪流从中穿过,方境说不清这是什么。

大半纸张被翻动过压在臂肘底下,有一页方境反反复复读,怎么也不舍得翻。


[二〇一五年四月十三日,我在附近的小酒吧里看了我人生中第一场音乐演出。

我原先是个不喜欢吵闹的人,但那天很特别。

病痛给我的感觉愈来愈确切,酒精也无法麻痹抹除。眼前红红绿绿的人影晃得我眩晕,厌弃的念头也从我脑中晃过——找一格洗手间,或者别的什么角落,试图停止脉搏的跳动。

我觉得那晚我的脉搏其实是跟随那支名为月光森林的乐队、那首歌曲、那些鼓点与吉他的弦音与台下的噪声跳动的。他们出场前一秒我分明已经摸到兜里的安定(或许我此前尚未提及,我的生活恶习依旧,口袋里经常不是烟就是药。),只是前奏响起、场内欢呼的时候,我暂且不想抽身。我意识到我还不想离去。

在场所有人和事物和瞬间,我们平日里的不如意似乎都暂时悉数作废,我想我们享受这样纯粹的片刻总好过没有。纯粹的向往,纯粹的热望,纯粹的燃烧,纯粹的浪漫,纯粹的生,纯粹的死。纯粹地向死亡迈进,然后再复活。

乐队的主唱给我印象很深,眼底溢出闪光,声音穿透全世界传到很远很远,唱一首名叫《漩涡》的歌。

我想到复活漩涡。

我想到把今天听的这场演出转化成文字分享给复活漩涡,又怕牵动过往不好的记忆,思虑再三,小心翼翼发一句:今天还活着,很幸福。

得到带标点符号的回复:你幸福的话,我也是。

此刻我脑海里闪现那位主唱的脸庞与身姿,我像是被什么击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过于迟钝。但没有关系,我不再失去,我已经满足。]


读完所有,方境深深地呼吸。

最后一页纸右下角署名“姜与说”三个字。

方境软磨硬泡从房东那里得来一串电话号码,拨号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方境认得这个声音并确信不会有错,是曾在酒吧遇见的高马尾女生。她将姜与说的手稿寄送过去,并在底下留了张字条:她说她很想家。


二〇二一年四月一日,姜与说遗作二十万字中长篇小说《二十三时手记》正式上架,由作者妹妹联系了出版社自费出版。

妹妹本意仅留作纪念,不成想这本书很快形成传播,其中一大缘由是这本书存一奇异之处:无论按顺序从前往后读,抑或从最后一章开始倒着阅读,都能够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吸引一众读者的同时也得来一些不好的评价,诸如过于晦涩沉郁、有故作深沉之嫌等等,亦有人不知从哪扒出作者生平,指责其私德没落。

妹妹难以接受姐姐的心血引来负面的声音,化身一二三四个小号在网络上与人争辩,方境在电话里开导:“没关系的,你姐姐要是还在,指不定要笑成什么样子。”

方境有时也暗自琢磨姜与说为何将这本书稿留下,又塞在难以被发觉的木板床夹缝里。她试着想象姜与说当时的心境:“靠,我写的东西为什么没人看,可要是又给人看到了怎么办?”她想到她曾经戴着“复活漩涡”的面具诉说过的心情,怕乐队无人倾听又怕有太多人听到,早报04即回复:我们两个,做大头梦啦!这时屏幕两边的人都在狂笑。

有天方境又在网络上与几年前那段演出视频碰面,大概是姜与说的社交账号也被人扒出,那条视频也随之再现,底下评论翻了一番,有几方势力在进行骂战:


-可不可以不要再传播了?这是盗摄,盗摄知道吗?乐队不火就好欺负是不是?

-就录了那么一小段啊,而且这个乐队只做LIVE又不发歌,视频对他们没影响还免费做宣传了啊,懂不懂啊。

-一群草履虫不知道演出现场拍照是禁止的吗?

-都解散了吵屁阿,有本事就别看。

-这个主唱长得蛮漂亮哦,可惜啊...

-有些不懂音乐的不要出现在这里好吗,我上网不想看到你们。

……


翻完评论,方境拜托高马尾妹妹登录姐姐的账号,将视频下载传送给她,并将它从网络上永久删除。


方境依旧住在那间出租屋里,坚持写歌作曲,偶尔得到酒吧驻唱的机会。除却音乐,她的生活里也增添了书刊。结束工作后她会抽些许时间看书,有时像姜与说那样用纸笔写手记。比起小说她似乎更喜欢诗。

附近新开一家书店,在一片喧闹冗杂中难得寻一处清净。店面基本由木材与玻璃打造,门外种一棵梧桐,碎开一片斑驳光影投落到木墙与石纹地面。门口总停留一只橘黄色的猫,后来那只猫大抵是被店主收养,日渐肥厚光润,猫毛起蒜瓣,每天眯着眼睛趴在门口晒太阳。

又一年四月二十六日,方境听见楼下有一小女孩叫卖花束,便下楼全部买了去,在这栋楼每间住户门上全都插几朵,给自己留一枝白色玫瑰,踩上单车出了门。

推开书店门见到的不是书店老板,而是个寸头小伙,生面孔。小伙说自己是新来的,以前住在这一带,最近又搬回来,然后问方境要什么书。方境回:“就你手上这一本。”

蓝色封皮,精装版的《二十三时手记》。

小伙把书递给他:“我也总看这本书,让我想起些以前的日子。”

店里正在放《漩涡》,方境找一处角落,翻开书,从最后一章开始,重温已经反复读过无数次的文字:


[某次对话中我讶异,我们都曾为同个谜题所惶惑动摇。

那时我经过日日夜夜的思索,勉强告白一个模糊的解答。

我们之所以存活,是为了寻找某种永恒的存在。

不跟随着死亡而寂灭、不跟随肉体消亡而丧失的永恒。

我的思考力不足够深刻,很难深入洞见到这一永恒具体是什么。我只能凭借感受。

当我坐在天台,用眼睛去追逐那片瑰丽的夜空时,烟花燃起的瞬间,我希望此刻就是永远了。

当我身临月光森林的演出现场,世界和歌词中一样流入幻境,我肖想那个世界就是永远的。

当我幻想一枝来自未来的玫瑰,我觉得那枝玫瑰就意味着永远。

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

是过往、是瞬间、是无限的宇宙、还是无尽的想象。

是如约恩•卡尔曼所说阻止我们破裂的文学与音乐:艺术,抑或是梅瑞狄斯说的在炉火熄灭之际渴盼的星辰。

是爱。

是一滴月光、一捧碎裂的旧报纸、一次楼道里的擦肩,一条简讯、一片焰火、一段唤起记忆的影像、一些坚守、一场盛夏里被淋湿的黄昏,以及横跨遥远距离的思念。是文字中的那些时刻,是我耳中你的声音,是所有所有无言静抑的夜晚、都能听懂彼此的眼泪。]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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