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姜与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也没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什么变化。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白日累了倒头就睡,入夜了跑出去喝酒,熬深夜坐在书桌前用功。
她写得比以前更勤恳,可是状态却不好,像在耕耘一片荒芜的盐碱地,半天也耕不出什么来。文字阻塞时,她就读别人写的,读到印象深刻的部分,就将那页纸撕下来,贴到房间的墙壁上。
除去书籍也撕报纸,她还保留着读报纸的习惯。出租屋里没有电视,报纸是她为数不多的信息来源。虽然有网络,但她更偏好纸质的东西。从这点上来说,她自嘲自己才是那个老派的人。
城市如今少有报刊亭。这一带就见着一个。暗绿色的亭子里挂一顶吊扇,吹出昏昏欲睡的风,里边的人半躺在摇椅上打盹,你就算偷拿一本他也不会发觉。姜与说有时经过,倚靠在一旁边抽烟边翻动书册,有条小狗蜷缩在路边一叠旧报纸上,她翻完书就蹲下身给它斟一口水喝。
二月,楼上401搬来新住户,一个青年小伙。有一回姜与说同他搁楼道里碰见,他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土黄色流浪狗上楼。她一眼就认出是报刊亭旁边那只被遗弃的小狗。姜与说当时就想,这狗待不长,因为出租屋不让养宠物。
果然没几日房东就找上门来,小伙哭着求情,说养熟了不好丢。房东也犯难,说我也没办法啊,之前有养宠物的租客,拉屎拉尿不收拾,还搞坏家具;又说你这不是赖皮吗,当初说好的不让养,你这属于违约;接下去说实在不行你给它送人吧。小伙不情不愿照做,将小狗送走。后来那狗又自己跑回来,却不上门找主人,见人就跑,喂它东西不吃不喝,没几天就饿死了。姜与说在楼底下转悠时瞧见它,从新鲜到手那点可怜的稿费里抽大半,联系了宠物殡葬。
这事传到住她对面那家的撒尿孩子妈耳朵里,又通过嘴巴大张旗鼓地跑出来。姜与说印象中,这位阿姨爱好闲谈,且总能将生活琐碎串讲得有声有色,譬如有回还站在楼梯口跟人大声抱怨她老公那方面不行,惹得听者又想笑又不敢笑,加上阿姨对这片街区大小八卦无所不知,邻里都爱听此人说故事。这会儿听阿姨讲完,小伙当场就掉泪,愈哭愈凶哭成一摊积水。大家先是愕然,问他一点小事哭来作甚。然后哂笑,笑他哭得不像个男人。
姜与说每日记述这些事,记这些或远或近的冷暖,写在纸上,再叙说给屏幕那边的复活漩涡。
她偶尔回想以前曾给人当枪手,按照陌生的大纲和要求完成别人的故事,想不通怎么轮到写起自己的故事总也写不好。
某天晚上复活漩涡对她说,希望你的文字里也会有我。她忽然感觉血管里都像是流进了清泉,决定了最后的时间要将自己的文字交付给自己的记忆。从那天开始她连白天也会坐在书桌前,坐到脊椎都变脆。
这样下去病情说不定会加速哟,她想,可她又感到自己永远不会死了。
她总觉得与复活漩涡的连接很是奇妙,类似于在广袤的宇宙里两颗距离不可测量的行星产生同样频率的振动。
她总思忖着要去见对方,但这对她来说不是一件随意决断的事。而且这个见面的机会宁缺毋滥,因为她深知两个人都保有一份不愿展露于人前的艰难。她想了很久,决定把这个机会留到最后。最后的最后,如果她真的不得不离开,希望那一面,那个人会来。
她于是半玩笑半诚心地说,如果她留下一句“你在哪里,我们见一面吧”或者“我在这里,你能来找我吗”之类的见面邀约,那么那就是最后了。
约在哪里见面好呢?——或许是书店那样的地方,带一枝白玫瑰作暗号。
姜与说一连熬几天夜,某日睡到下午五点还没有醒来。敲门声侵袭她的睡梦,她积蓄十二分怒气去开门,门外站着的青年一脸迟疑紧张,正好给她撒气。
“你谁啊?!”
“呃,我是住你楼上的,401...”
“你干嘛?”
401低头,手上抓一沓报纸,半天不说话。
“哑巴了?没什么事就走吧。”
“那个,你之前给我的狗安葬,多少钱……我还没给你……”
姜与说皱着眉头发出不耐烦的啧声,回:“不要钱,没别的事就快走。”
“那怎么行,毕竟是我……”
“哎呀你烦不烦!”姜与说大吼起来,瞥见他手上的报纸,扬扬下巴:“今天的?”
“是,路过报刊亭,没想好买哪家,干脆都买了……”
“那就给我吧,安葬费用这些抵了。”
姜与说把报纸全拿过来,趴在地板,一张张铺开,社会文娱体育板块一个不落地看。快看完也没发现什么值得贴的。她换个姿势躺下,拎起最后一张报纸,目光在第一版锁定。她坐了起来。
一则关于某地洪水灾害的新闻报道。
[该地三月以来出现罕见的持续强降雨天气,引发洪涝和山体滑坡……目前107人遇难,7人获救……救援工作持续展开……]
那个地区,谁人的故乡。
过载的感知力使姜与说眼前不受控地浮现那些路面淹没、房舍被冲刷撞碎在枯树上的场面,而这一切与她从别处得来的记忆紧紧相关联。
她再去看,看那些句读,看那些数字,认为灾难面前那些文字那些叙述那些表达是如此贫瘠无力。
她还去看,遽然清醒,内心下暴雨,连同想象中的那枝玫瑰,也被洪水席卷而去。
时间流动好像愈渐感受不到,姜与说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书稿的,只记得在那滚烫熏黑的浓烟之中,好像长久以来的意志也被烧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