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境回忆起大学时期乐队参加的一场喷泉音乐节。那是他们的第一场演出。盛大的开场,此前从未有过,此后也再不会来。
那天的黄昏延伸到天空远处望不到的边际,望得到的只有环绕在被打湿的人群背后那些树丛绿海,风穿过枝叶间隙宣告自由与热烈。
[世界旋转成梦境/卷走我们
两条灵魂/在最深处相遇...]
歌声在那个夏天的暑热里迷幻、流动又失真,歌词她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哼唱。那是她写的第一首《漩涡》的副歌,第一场演出唱过,最后一场演出也唱过。
此刻方境面前的女孩正好就播放到这一段,手机屏幕放映的是他们最后一场演出的视频。解散演出。
方境看过这个视频,看过无数次。由匿名人士上传到一个不知名网站,拍摄时间在二〇一五年四月十三日,发布于同年四月二十六日当晚。
方境有时遐想自己早在解散之前看到这段拍摄,会不会还能再振作多一天,哪怕一天。
视频在相关tag下获取过小小热度,评论第一条问是哪个乐队,底下回复:月光森林,可惜已经没了。视频很快又淡出淹没于茫茫的信息海洋。
播放视频的女孩扎高马尾,皮肤素净,模样还像学生。她坐在吧台前,时而抬眼打量正在擦拭玻璃酒杯的方境,不掩些微好奇神色。
女孩问:“你是这个乐队的主唱?”说着把手机截屏伸到方境跟前。
“是吧!果然没认错,”得到肯定回答后,女孩继续说话,“我姐姐以前经常来这个酒吧,拍下了这个视频,我反反复复看,里面每张脸都清楚记得。”
女孩盛了点醉意,话匣子打开掉落语句,关于姐姐的事讲起许多,包括如何痴迷于文学与写作、如何逆反不顺从。方境全部听了进去,自觉联想一个通讯联络数月而结识的神秘朋友,惊叹世界原来不乏如此相似的人,同她一起度过许多没有月亮的夜晚。
方境再去看那则视频,又凭空生出诸多感触,于是问高马尾女孩,是否方便留视频拍摄者的联系方式,却得来沉重的一句:“姐姐不在了。”
“不在了是指……”
“病逝了,”女孩眼里泪水涟涟,“在断联很久之后。”
空气凝固,二人哑然。方境低头注视女孩杯中的酒,颜色暗而浓稠,直到杯子里的液体消失,才说话:“那么或许留下书籍作品可以拜读……”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女孩回,“我们家收到消息,通知去姐姐生前住所整理遗物,到地才发现,姐姐几乎把一生所有记录清空,书稿全部烧个干净。”
不知怎地就要捱过今年,等方境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年末最后一天。
这几个月她偶尔会想起在酒吧邂逅的高马尾女孩,想起女孩言语中的悲叹,想人生短促易逝。最近她又翻出从前的音乐设备,重新试着创作歌曲,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得可快。只不过由于行将就木很久,灵感才思枯竭,她不得不承认创作力大不如以往。废曲一首首,她还每天和屏幕那边的早报04半开玩笑,说废稿堆积的心情她也懂得。
跨年夜的庆典氛围愈发浓厚。城市的灯火、车流与喧哗比平日更甚,商场做活动的宣传语和贺词播放整晚,平时穴居在办公楼里的人们以情侣形式出没,倾巢而出随处可见。方境有时想不通这世界怎么会这么多人,并且源源不断地生息,于是一两个人的离去好像更显得无足轻重了。眼下只需要约定俗成的仪式,不狂欢即是异类,不过合乎情理的是我们似乎本就靠一个又一个的仪式来生活。
酒吧提前打烊,方境换下工作制服,推开玻璃门,一团熟悉的人影蹲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呕吐。
“阿海...?”
人影晃晃悠悠起身往后跌,方境上前去扶了一把,用略带质问的语气道:“你怎么跑这来了?老家的饭店呢?没活干?”
“什么破饭店不饭店的……”阿海咧开嘴笑嘻嘻,“你咋在这?”
“我在这家酒吧打零工。”
“喔,巧了,我们最后一次演出就是在这来着……”
“别说了。”
阿海没再说话,呼吸灼热地贴到方境身体拥抱了她,方境感觉像是有一摊沼泽里带湿气的淤泥扒到身上。她愣神地望着阿海拖沓步子挪到马路边,不顾红灯闪烁和尖锐的汽车喇叭鸣叫,歪歪扭扭向前移动。
“你发什么神经哦,”方境拽着他去到马路对面,“喝大酒?耍酒疯?你喝太醉了。”
“我没喝醉,”阿海甩开她,“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鬼东西?”
阿海的酒气擦过她肩膀。
“在想……想到小昆……想小昆是意外,还是自己跑到平时没什么车的马路中间去的……”
方境咬着牙上前掐住了阿海的脖子:“你喝醉!跟小昆一样说胡话!”面前的人没反抗,依旧笑得松垮垮。
她松开了手。
“保重咯,阿境。”
一直到阿海走远,灰黑的身影隐没于街灯,方境仍觉得周身被沼泥所包裹,紧紧抓牢她往下坠落,再从鼻子眼睛钻进她内脏和大脑堵塞感官。
那塘泥附着于她,跟她到出租屋的窄路。薄暗中的巷道深处蔓延柴木燃烧般的味道和血液的腥气,她瞬间感到目眩头晕,开始撑着墙体狂吐,恨不得要把身体里的泥全部呕掉。
住对门那家小孩玩烟花炸伤了手,手臂开个大洞,血从洞里汩汩往外流。小孩倒是呆愣着没反应,他妈妈哭得撕心裂肺,爸爸不晓得去了哪里。救护车很快来,开不进窄路,只能停在路口。小孩被抬上担架。周围人凑热闹、打寒战,不久又投入到跨年夜的欢欣。
方境坐在屋里听救护车鸣笛音,在那之中突然爆发一阵来自远处的烟花炸响,玻璃窗开始变幻又粉又紫的光,推开窗,却看不见受限视野之外的焰火。她闭上眼想象城市上空升起的绚烂,却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下沉。她扯下床单悬在房梁,绳结怎么也打不好,她甚至想到上网搜打结的教程,不由感到荒唐地发笑。
就在这时,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亮起蓝色,她知道又开始了。
“今天没有心思,对不起。”她轻声道,手中仍抓握一截垂落的床单。
【早报04】 -12月31日 23:00
我好像时间不多了。
脑袋里长了个瘤子,医生说的。
那些白色字体刺痛她双眼,叫她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的手臂从绳结上滑下来,移到桌沿。
【复活漩涡】 -12月31日 23:01
手术还是化疗
【早报04】 -12月31日 23:02
那样好像也撑不了多久,已经很迟了。
与其吊着,我想还是不做挣扎,就这样过吧。
最后的时间,我想尽可能多写些东西,虽然可能没有什么价值,但是这样的时间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顷刻间方境想到很多,想生命太脆弱,经受不住痛,也抵抗不了死。
【复活漩涡】 -12月31日 23:03
你说如果我们死了
意味着什么呢
【早报04】 -12月31日 23:04
意味着我们死了。
【复活漩涡】 -12月31日 23:04
为什么要有死亡
【早报04】 -12月31日 23:05
可能是为了活着吧。
【复活漩涡】 -12月31日 23:06
活着就去向死亡啊
那么为什么要存活呢
我们为什么而存活呢
她等待回答,想象屏幕彼端的人思考与沉默。暗哑的夜晚,那段沉默是如此苍白,直至烟花即将寂落,一字一句,同那些响彻夜空的梦幻一起,长长久久萦绕回声,
——[那么我们为什么存活呢...
可能是为了寻找。
寻找某种,连死亡也无法消解的存在。
我们通常称之为永恒。]
【早报04】 -12月31日 23:10
对了,这边现在有人放烟花哦,你那里也是吗?
可惜我房间窗户太小,等下要跑到楼顶天台去看才行。
你在和谁一起跨年吗?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和我一起吧。
我们一起看这片跨年夜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