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取完信,往回走,姜与说远远就瞥见一个小孩,光着屁股站在楼梯口撒尿。
臊臭的黄色液体顺着楼梯口拐角,流到旁边巷子里一条污水沟。
那小孩一家子她都认得,就住她对门。他们家小孩有两回还朝她屋铁门上扔石子玩儿,吵得她不得安宁。
她走过去,蹲在后边看那小孩尿完,接着起身,上去就是一脚。
“不会去厕所尿?”
小孩一个踉跄差点栽进尿里,他回头恨恨地瞪过来,脸皱成一团,而后干嚎着跑上了楼。
“踹不死你。”
她转个身,再度蹲在原地,开始一封封查看今天收到的信件,目光迅速转动,摘出些显眼的字句。
“风格和题材不符合我们社的要求,还请另投他家。”
“经再三审阅,决定不采用,很遗憾。”
“恕我直言,通篇读完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
看了不知道多久,眼睛发酸。她把信收好揣进兜,顺手摸到一盒没抽完的烟,索性点一根。
烟气和灰尘不断钻进她身体,很快在她脑中漫成一团雾,令她愈发感到头部坠胀沉滞,便将脑袋埋进两腿间,注视路面,双手搭在膝盖上,任其垂落。整个人像是枯死了。
大水猛然间降落,漫灌一株枯草。路面长出一潭深色,四散开来,支流也去到那条深巷里的污水沟。
姜与说迟钝两秒反应过来,一盆凉水从她头顶浇落了。结结实实一盆凉水。她湿了个透,脊背冰凉,发丝被水胶在一起,指缝那根烟变得湿漉漉、软趴趴,火星子灭了,不再掉烟灰。
“你老母的找死阿!谁叫你欺负我家小孩!”
楼面伸出几截铁栏杆,杆上晾晒内衣裤。姜与说抬头,隔着一排排挂满杂物的黑线,看见那小孩的妈,抱着脸盆撑在窗台,扯着嗓子吼叫,脸皱得跟那孩子一个模样。
姜与说抹了把脸上挂的水,又仰起脸,朝楼上的人大笑起来。
“还笑,神经病吧!疯女人!怎么不早点去死啊!”
天花板角落生长一处乌青色霉菌,姜与说躺在地板上盯着它看了好久。
她身上还湿着,衣服没换,水气渗进皮肤带走体温,但她毫不在意。那沓已经湿成纸泥的退稿信还在牛仔短裤后兜里。
倦意渐浓。她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中偶尔闪过一些文字。
“写的什么垃圾!”
“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东西,吐了。”
“……”
四周墙壁胡乱张贴一些废旧报纸与书刊撕页,窗外的风闯进来,它们翘起边角相互摩挲发出沙沙声。桌面散乱的稿纸被风吹起一张,盖到她脸上。
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在白天写作了。
原因她也说不清。
坦白讲,她一直是个不太懂得放弃的人。尽管最初收到的负评确实曾将她推入谷底。那是来自她父母的言语。
逃离之前,她有想过她父母说的大概是对的,证实了那些数不清的废稿,堆积的拒信,以及她如今的潦倒、困窘与颓落。
而那些挫伤、碰一鼻子灰、节节败退、眼泪、杳无回音,竟让她渐渐习惯于此。不是缘于奇迹、逆转抑或是自尊变强大,而只是习惯。习惯去写。
同时进行的是屡次辗转,见识一些冷眼与破败,然后长时间委身于天空稀少、人声繁杂的城区角落,深陷孤寂并开始主动沉溺于痛苦的泉水。像是一种瘾症。香烟,酒精,颠倒昼夜,封闭,自我损耗。喧闹时分放逐,夜深人静书写,成为习惯。
[不这样活就不行吗]
半梦半醒之间,世界变成蓝色,白色的字符落下来,首先组合成这么一句话。
她恍惚想起一个人,未曾谋面,更不知其姓名,只在每天夜里的十一点钟,与她隔着屏幕,产生短暂连接。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她很快疲于试探身份,开始习惯性用文字倾吐平日里的绝口不言说,没料想得到回音,也得来一些劝慰,劝她戒断烟酒、好好睡觉、回归现实、出门见日光,劝她停止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然后她再回嘴,说对方好管闲事,内心却不拒绝。
短短几日,或许二人都讶异于彼此谈话似有共鸣,互传的文字讯息愈渐艰深,有时吐露心底事物,而对于尚未触及的深处,则一同保持默契,你不问我也不说。
她偶尔会觉得对方古怪,包括偶然的出现,包括“复活漩涡”这个名字,也包括不经意带过的一些她毫无印象、仿佛还不曾发生于这个世界的事。譬如有回谈及灾难与生死,对方谈到两年前三月份老家发山洪,洪水卷走家人,令其后悔出走。
然而姜与说读完信息,翻阅事故时间所有新闻报刊,皆无关于当地洪灾的报道。
对此她感到疑惑,却更觉得那些言语中透露的真挚无可撼动,也深知有些事不必再追问。
窗外天色已暗,姜与说被石头砸门的响声吵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睡了一下午,身体自然风干,头痛欲裂。
夜晚是她的活动时间。她昏昏沉沉晃着出门,任谁看都要以为这副模样是醉鬼。不过她本来就是要出去喝酒的。
这家酒吧她经常来,人不算多,总放些她喜欢的歌,这会儿正流淌歌词[To be away from all.../To be one/of everything]...
她旁边的座椅不知几时多了个面生的男人,敲敲吧台,指着她面前的酒杯:“要一杯和她一样的。”
[I wanna be/I wanna be just like a melody...]
她听见男人搭话“你也喜欢这酒”,抬起眼皮瞥一眼他无名指的婚戒,又侧过脸看他两眼。服务生把另一杯酒推到跟前,男人继续说话。她任由他一只手臂揽过来,也顺势去攀对方的脖颈。后背抵在卫生间墙缘时,一颗毛发旺盛的头颅在她肩膀滚动,她闭上眼睛,摸到面前的人后脖颈一处柔软的青茬,在想那是汗毛还是没剃干净的须发。
毫无预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睁开眼,问:“哎,现在几点了?”
门外刚好有个人在等那格厕所,愕然见她猛地推门出来,男人皮带松垮拉链大开,在她身后大骂:“你神经病吧!”
末班公车走了,姜与说无奈伸手拦一辆的士,刚钻进去就把头探到前座:“师傅,赶时间,麻烦开快点。”
一切杂音如被抽空,她瘫软在后座的皮质软椅,平静地看车窗外的街景移动,窗玻璃若隐若现摹出她的脸,她向那片虚像投去疑惑,好像她也看不懂自己不照常理的行动。困惑着什么是要紧事,什么时候无所求。
出租车内放的竟是和刚刚酒吧里那首同样的歌。
[I wanna be just like the wind/
just flowing in the air/
through an open space...]
【早报04】 -5月8日 23:03
怎么不说话?
我可是火急火燎跑回家守着电脑啊^ ^
【复活漩涡】 -5月8日 23:03
对不起 今天有点累
刚参加完朋友的葬礼回来
两秒的呼吸停滞,键盘又接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早报04】 -5月8日 23:04
希望她在天国过好日子。
啊 是她还是他?
【复活漩涡】-5月8日 23:05
他
是以前我们乐队的鼓手 大家喊他小昆
人很瘦小可爱 打起架子鼓却很有爆发力 对音乐也很有坚持
我跟他中学一个班 那时就一起梦想着组建一支乐队
后来考到这座城市的大学 认识了更多做同一个梦的朋友
对了 葬礼上播放了我们大学时期练习的影像
很想念那时。
(你现在讲话也开始缺标点了?)
【早报04】 -5月8日 23:06
第一次听你跟我说这些。
乐队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可以看到你们的演出?
(标点什么的都无所谓!)
【复活漩涡】 -5月8日 23:07
不重要啦 哈哈 那已经是过去式
我们是underground 应该也没有多少人听过
【早报04】 -5月8日 23:07
为什么没再做下去?
【复活漩涡】 -5月8日 23:08
因为看不见未来
我们都有各自的原因
【复活漩涡】-5月8日 23:09
自我收到老家洪水的消息 无法调整心情 开始频繁缺席排练
我后悔可能是我影响了其他人…同队叫七七的吉他手 当时就说没信心再继续
最终 阿海丢弃陪他流落多年的贝斯 妥协回家接手饭店
只有小昆还要坚持 不停在哭 喝醉了砸乐器、说胡话、和阿海在排练室互殴
那之后我们各自讨生活 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打照面
【复活漩涡】-5月8日 23:10
说得有点多了 对不起
希望你别挂心
记得 早点睡觉
屏显关闭,窗外流荡漫长的漆黑。
当天夜里,姜与说兀自失眠,熬通宵记心事。
她提笔,头两行写:
[一些活着犹如死去,而一些死去在我们记忆里复活,告知我们二者并非对立也无边界,却未明示我
——我们为什么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