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即将进站,请上车的乘客往车厢中部走,小心列车与站台间的空隙……”
广播中的女声重复三次报站语言,随之而来的是伴随金属急遽撞击摩擦的轰鸣。
一列银灰,像是温度计中横延拖长的水银线,瞬时移入方境的两眼,隔一层热流在她眼前滑动,缓慢归于静止。
杂沓的人群很快汇成浊流,汹涌灌满整个车厢。报站提示随车门闭合再次响起,人们开始一齐左右晃动,黏腻潮闷的汗水味在灰色空间里发酵。
方境将将好挤上这趟地铁,勉强在门边获一处落脚地,鼻尖几乎要触到面前的车门玻璃。黑色半透明玻璃映现一张年轻脸孔。那张脸既无情绪也无生色,眼下浮泛淡薄阴翳,瞳仁青黑深不见底,好像一滴光也掉不进去。
感觉到上衣口袋有轻微震动感,她摸索着掏出手机,锁屏显示来了两条短信。
【贝斯 阿海】-4月26日 22:01
好久不见了,阿境。最近怎么样?
本来想着这件事还是要当面转达比较好,去你住的地方找过你,可惜你没在。那么只好像现在这样发短信告诉你了。
小昆,没抢救过来。失血过多。
撞人那个混蛋肇事逃逸了,暂时还没抓到。
【贝斯 阿海】-4月26日 22:05
老实说,我很后悔。
后悔当初我们乐队解散之际,我还跟小昆吵架,大打出手,把排练室闹得一地狼藉,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小昆家里人已经在准备后事。葬礼,我和七七都会去。
请你务必也要来。
方境反复看好几遍信息,指尖颤抖,写回复,在对话框打一大段字,又全部删除,最后发送[我会去的]四个字。
发一条短信就占据了乘坐地铁的全部四十分钟。出站后她蹲踞在地铁口看人来人往语笑喧阗,用力呼吸,缓了好一会儿神。
下了地铁再转公交。搭末班车,又继续像颗弹珠在车里摇晃。车子拐好几道弯,车窗外的街灯与车流愈渐薄弱稀疏,街道逐渐呈现拥挤逼仄。车停在倒数第三个站点,她做最后一名下车的乘客,穿过车站后摆满小吃摊的街市,深入扎堆的错落建筑。两栋低矮楼房切割出一条窄路,尽头处的楼道口亮一点灯火,很快又熄灭。
方境现在住的出租屋是一个没有阳台的单间,仅靠书桌旁一扇窗户获取外界的自然光线。所以她喜欢夜晚。到了夜晚,大家都平等地失去阳光。而月光是大多数人都察觉不到的。
此刻她略微探出窗口,抬头试图看月亮,只望到生存在房檐缝隙间的一点夜空。她不自觉开始回想,想那些信息中的文字,想身在此处的缘由,想本应淡去的旧事。
两年前的今天对于方境来说是灾难。乐队解散,成员各奔东西,随即她又收到原房东租金大涨的噩耗。迎接她还有惘然、窘迫、亲友离散、浮萍般的生活、流离失所。
她独自带着没舍得扔的乐器和录音设备寻找下一个容身之处。然后,她找到了这里。
夹杂在这片城市的,衍生物。
远离市中心,隔不住声音的墙壁,老旧的家具,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仅需每月300的租金。
后来她才从周遭住户口中听说,这间房之所以过分便宜,是因为曾经死过人。
方境不在意。与其说胆子大,不如说是无所谓。
她那时一门心思只想,兴许暂且安顿,日后还能再寻时机重聚。她靠四处兼职度过时日,也疲乏也流泪,一待就是两年。现在再回首这两年,就好像时间开的裂罅,地面坍塌陷落,好多泥沙流进去,怎么也填不平。
邻居曾对她提及死去的上一任住客生前疯疯癫癫,死后想必也不得安宁,劝她没事求神拜佛,或找大师上门驱驱邪气。
方境不信邪,不信有鬼魂。
就算这间出租屋里真的有一个没有离开的灵魂,那又意味着什么呢?相当于又活过来吗?
死去的人,可以复活吗?怎样去复活?
那个人的死亡带着怨念吗?还是活着的时候留了遗憾?
如果真的出现什么恐怖电影桥段该怎么办?那就直接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吧,方境想。
室内落地灯散发微弱黄光。思绪像沉淀物般堆积,让身体变得愈发沉重,方境窝进沙发,腿间压一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放映一段演出视频,拍摄时间显示两年前的4月13日。
视频中,迷蒙一片雾紫色灯光浮动黑色人群剪影。而那海洋般流淌的光晕包围着的立麦吉他架子鼓贝斯和所有随音乐波浪起伏的身体,她和他们的身体,阿海、七七、小昆,全都变得流光溢彩。然后,整个舞台,就像火山口喷薄出的岩浆,在灰黑岩石上睡一片耀眼的橙红。
“下面为大家带来《漩涡》。”她听见视频中自己的声音说。
下一秒,屏幕熄灭了。
四周仅剩昏暗与静寂。
方境倏地清醒,坐直身子。她确信自己没有误触任何按键。
这时刺眼的蓝色光亮打在她脸上。她看见电脑骤然出现的蓝屏上乱序排列一长串字母,布满屏幕,同时发出类似于通话连接的滴滴声。
“这电脑,坏了?”
她困惑地注视这一切,那些字母在她眼前一个个消失,以超出她反应的速度。
最后一个字母不见了,弹出一个提示框:
[请输入您的通讯名:_____________ >确认]
她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得出一个结论:电脑中病毒了。
置之不理,明天拿去修。她很自然地这么考虑。然而,合上电脑的那一刻,方境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奇妙的事实,不,说是事实也不准确。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那一刹那她感觉她不是一个实体,而是某一种轻飘飘的、游离的、滞空的分散在宇宙各处的物质,所有时间和所有空间,都被放进她的身体。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就随着页面恢复正常而消失了。
“你是说,这部电脑没有坏掉吗?”
“是啊,除了些微老化,没有任何故障迹象。”维修店工作人员回答。
方境回想昨夜情形,疑虑仍未消除。
从酒吧兼职完回到出租屋,她一整晚亮着电脑插着电。
再次,同样的蓝光、同样的字母。
以及,同样的,近乎虚幻的知觉。
然后是,同样的像软件登录提示般的弹窗。
[请输入您的通讯名:复活漩涡>确认]
指尖敲下四个字,弹窗旋即消失。蓝色屏幕底部冒出长条形的对话框,最顶上出现两行陌生的白色小字。
【早报04】-4月27日 23:01
莫名其妙。
【复活漩涡】-4月27日 23:02
你是谁
【早报04】 -4月27日 23:02
你是谁?我才要问你吧!
“这人看起来很不友好啊………”方境自言自语,紧盯着眼前的聊天界面,屈起指节在太阳穴处按揉两下,仍然感到隐约跳动的胀痛。
她突然意识到对话展开的突兀与荒谬,从她输入“复活漩涡”四个字开始。
不过她并没有停下。
【复活漩涡】 -4月27日 23:04
所以现在是怎样
我也想搞清楚是什么状况
从昨天开始 我的电脑不知为什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然后就是我跟你在这里对话
【早报04】 -4月27日 23:05
我说你,讲话不带标点符号,看得我很难受。
我同你一样,也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我本来正在电脑上写稿,稿子都还没有点保存,就变成现在这样。你知道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文稿丢失有多痛苦吗!果然,还是写在纸上最好……
【复活漩涡】-4月27日 23:06
不好意思 我这个人平时讲话就这样
【复活漩涡】 -4月27日 23:07
所以说 你是作家吗
看你说话还看不出来呢 我是说不太符合我对作家的想象
希望你的书稿没事
【早报04】 -4月27日 23:09
[不太符合我对作家的想象]
想法很老派呢,哈哈哈哈^ ^
不过,说是作家,倒也不算。我写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无人问津,手稿倒是堆了满屋子。作家这称谓实在抬举我,谢谢你。
等等,你是在套我的话吗?
不要只说我啦,关于你的情报,多少也提供点吧。
方境顿住敲字的手,思索如何回复。
至少现在,她并不迫切想要了解对面是谁,也无倾诉欲望去告诉对方关于自己的任何事。
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出结果,那些文字,倏然间,一片一片,在她眼前争先恐后地漂浮、拆解、散失。
而这如同幻觉的图景只是一瞬。方境脑海掠过无数假设的念头,甚至怀疑自己的精神出现某种错乱。
屏幕跳回到电脑桌面,右下角的时间停在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