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不也说靖国公此后独待杨仲陵要亲厚些，还私下教他武功。”沈尚书觑了儿子一眼，颇为失望地摇头：“为父和你说过多少次，面上能看到的都是假象，绝不可轻信。”
想到靖国公方才的神色，文彦蓦地有些不忍：“就算靖国公早有知觉又如何，他退守皇陵，与世无争，哪怕他们爷孙相认，享了片刻的天伦之乐，对我们并无影响，若是因此而遭牵连，于我们也毫无裨益。”
“你懂什么，朝中党派林立，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涌动，一切不是表面看的那么简单。靖国公退守皇陵与世无争，你当他真的不争吗？他手握兵权，在朝里军中都有绝对的威望，若有争心，有几个争得过，连皇上都忌惮，所以今日召了他来，也只好声好气地问了几句，不曾苛责。”
文彦默了片刻，道：“那皇上最终如何决定？”
“我是礼部堂官，与此案从无关联，因而不好旁听太久。皇上只留了张太师、靖国公，王都督以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在殿里。”沈尚书望着囚车，嘴角牵起一抹冷笑：“反正死罪是逃不了了。”
继而，他大跨步走到囚车前。
仲陵抬头与他对视了片刻，又别过脸去。
沈尚书负手微笑道：“你可知今日在殿前，你的恩师是如何与皇上说你的吗？他说你豺狼之心，恩将仇报，一切是你母亲设下的阴谋，他也被蒙蔽其中，深受其害。”
仲陵微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
沈尚书继续道：“当然，到底是你图谋不轨，还是他反咬一口，就要看谁有机会到皇上面前分辩了。”
仲陵眸中微光渐渐熄了下去：“老师对我恩重如山，纵他不仁，我也无悔。”
沈尚书悠悠道：“还记得那日在酒楼中，我问过你的吗？事到如今，你觉得张太师于你，究竟算程婴，还是屠岸贾？”
仲陵默然道：“即便是程婴，世人不解其心，也多有诽谤和唾骂，苟且偷生也是忍辱负重，要活下去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难。”
“到如今，你还觉得他这是弃车保帅，壮士断腕？”沈尚书冷呵一声：“那你可真是太天真了。书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可知是何意？”
他抖了抖官袍，娓娓而道：“孔子曰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可到头来呢，他们哪个不是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的？
“说礼崩乐坏，只要克己复礼，便能天下归焉。孔圣若然忠贤，便当效力于周王，重振周王室，何必周游列国，被诸侯驱逐后，急急如丧家之犬般逃命，依旧不曾以身殉道。
“所以，圣人从来都不会死，他们只会劝别人死，别人死了，他们才不用死。
“他们各处授学，传播自己的理念，广招信徒和门生，无非是要将自己捧为人上人，再加言语蛊惑，让门人弟子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为他们赴死，如此而已！
“圣人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他们不可能不犯错不起念，可只要有人愿为他们背锅顶罪，他们就可以继续清清白白活着，然后继续忽悠更多人为他们所用。
“他们宣扬仁义忠孝礼，只言传从不身教，这样的事他们但凡做过一件，早就活不到那么久了。
“圣人，从来就是这世上最精明，最会算计的人，所以也是活得最久的人。
“他们才是披着道德外衣的真正大盗。
“你敬若天人的太师，其实就是这种人！”
毕竟身为礼部一把手，又是曾经的探花郎，沈尚书诚乃诡辩之才，这一通言论下来，倒说得恰如其是，好似很有道理。
本就仲陵这段时日来遭遇种种变故与背叛，内心早已天翻地覆，逐渐对往日信仰产生怀疑，被沈尚书这一激，竟不能反驳，面上只是愣愣的，如痴傻了一般。
沈尚书知他此时脑中混沌一片，精神不堪一击，于是再接再厉道：“你再想想，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她为何要死？还不是为了保密你的身份，保住你的命。可而今你的命却被他人作为自救的筹码。”又摇了摇头，叹道：“你母亲死的可太不值了。”
仲陵张了张口，声音却哑住了，良久，他将手指插入鬓发中，揪住头发痛苦道：“是我……是我害死了我娘，都是因为我，我才是罪人……”
见此情形，沈尚书找补般，颇为痛快地吁了口气。
文彦在不远处默默听着，眉头不时微皱，待到父亲说完走过来，他问道：“爹，您何必和他说这些？”
沈尚书觑了他一眼，道：“为父再教你一件事，杀人最高境界不是杀人不见血，而是杀人诛心，我就是要他死后也万劫不复。”
文彦看到仲陵濒临奔溃的模样，又皱了皱眉，道：“他毕竟不曾对您做过什么，您为何这么恨他？”
“我不恨他，我只是恨他爹。”沈尚书冷笑道：“还有张太师，他们欠我的，我都要在这小子身上拿回来。”
文彦看着父亲的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甚至越来越狰狞，莫名脊背一寒。
正巧见王寿从午门前打马而出，沈尚书忙迎了上去，道：“王都督，皇上如何了？”
王寿下马道：“皇上意思是罪臣之子本就该死，赐死便好了，不必攀扯他人，以免动乱朝纲，只当是陈年旧案的在逃案犯处理，交给大理寺结案，人他也不必见了，直接押到天牢去。”又对文彦道：“人既然是你押来的，便劳烦贤侄将人送到天牢去了。”
叙罢，王寿看了眼囚牢中的仲陵，翻身上马，正要离去时，却听到一声呼喊。
“王将军。”
王寿停下，转身望过去。
仲陵语气平静，语调平稳：“在下有几个问题想问王将军，王将军能否为在下解惑？”
王寿静了会，便兜马到他身边，并不说话。
仲陵开口道：“我想知道，当年告发我父亲与燕然同谋的那个告密者，是否是王将军？”
王寿语气波澜不惊：“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