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后一站,得回到桃源。
走之前,还有些没有完成的事。万和剩下的小部分余孽,我全部丢给了莫凡处理。另外,我需要尝试一下删除所有人有关这段时间的记忆,包括我们在世界上遗留下来的痕迹。
终战结束回到印十一后,我非常清楚我身上出现了哪些异样。我也明白如果继续超荷地动用重明的力量,可能就撑不到最后了。我只能瞒着他们做这些事。
深夜十二点,我披着衣服来到后山的海棠林。四月的海棠刚刚盛开,在重明的幽光映照下,它反出淡淡的蓝,与红色相衬着便有些偏紫。我在亭中依靠着柱子坐下,仰望空中斑驳的羽印。它占据了天空太久的时间,是时候将它收回去了。
其实我并不厌恶它,它是因为张念翼的执念,又有着我和张海羽共同的颜色,才生得如此模样。张海羽走了以后,我每每看见它,都会想起那种种无法释怀的过去。可是那又如何呢?
天亮之前,我把光明还给这个世界。
我爬上了后山,站在山顶,搁置下外套,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左手已经略有痉挛的症状,苍白的肌肤失水收缩,紧勒着骨骼和血管,样子格外狰狞。我装作不在意般,用右手覆了上去。又过了片刻,终于勉强打起了精神,直起身体,准备运行体内剩余的能量。
一束暗光捅破天际,直接穿进重明的两只“眼睛”,顺时针打散了重明原有的形状。我不断向空中释放着能量,涤荡天穹。良久,终于拨出了一线月光。从月光透射处,挤压去重明的羽印。瞬间,那对好似巨翼的幽蓝色熄灭了,四分五裂地破碎消弭。
望着那轮明月照下,我泪流满面。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悲伤,或许是因为在失去如此之多的人与物后,我发现了这个世界始终都没有变。我们拼尽全力、不惜代价,原来是为了让世界保持原来的样子罢了。
“纵使疾厄遍开祠,今时月明复照基。”我磕磕畔畔地吟出了一句诗,顿时发现自己已然没有了前尘那时所拥有的才华,最后只能摇着头自嘲一笑。
还少一步。
我凝出了片最亮的蓝,将它捧送天边。万千似浮游飘缈的微光从其间分离出来,向四处游移散去。那是用来删除记忆的,它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每个人的脑子里,吞噬掉所有不该出现的印象片段。
完成了一切之后,我心中极为沉重的负担卸去了。
第二天醒来后,我见到了久违的阳光。出了屋子,甚至还要不适应地用手遮掉些太阳,才能看清白日下四月的庭院。
这时我的左臂完全不能动了,它像枯槁的树枝垂在身侧,褶皱干裂的皮肤长到脖子上,皆是在警示我停止重明的使用。为了不让旁人注意到,我把它藏在了阔大的家袍下面,竖起立领挡住半截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临行前,我在印十一的每个地方徘徊了多次,我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不舍得离开。可再次面对桃源之时,我又异常向往。我希望我可以带着幻想死在那里,说不定死后的梦里,还能见到张海羽。生前我得不到的安宁,就算在死后贪婪一点又如何呢?
我又捎上了页离,许久未见萧忘尘,不知这一次我能不能在桃源里找到他。
所有的愿望和答案,都在那里。
这一次断影与我同行,马不停蹄一路颠簸了数日,按照第一次来时的路线前往。
和上一次来的时候相比,路上的风景还是这样,再看一次却还是会被惊艳到。不同的只有心境。那时候族人被屠,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来此求解,看见冰湖、雪山的时候,就会在其中寻找救赎。这一次我完全放空了,因为我很快就要这无人又纯净的地方逝去,不管看到什么,都是我此生的永恒。
过了马攸木拉山口,就看见了属于万和的车队,但就是不见万和的人。于是我们决定先在霍尔乡停留几天,弄清楚对方的情况。
车队附近就有一家民宿,我们就在那里订了间房。刚刚摆脱了神降的世界,完全没有旅行的游客。此时这家店内,只有我和断影。
有时间我就外出去万和车队周围查看,连续几次都无功而返。我以为可以在那里蹲到什么人,可再去看那些车子的时候,引擎盖和挡风玻璃上都积了层薄灰,完全不像有人回来的样子。
兜兜转转了那么久都没个结果,只有问问民宿的老板了,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晚间,外面没有灯光照明,黑得看不清路。天上星星很多,浮在远处雪山之上。而夜晚的山像伏距在那的巨兽,庞大又神秘,让人不敢轻易靠近。我暂时没有再要出门的打算,作为店内稀少的来客,老板闲来无事就与我们聊上了几句。
他站在柜前拿着块抹布,仔仔细细擦拭着灰尘。但这丝毫不耽误他搭话:“你们是哪里来的?听口音像是南方人?”
“你还真猜对了。”我接过话茬,说着拿起茶杯喝了口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这家店就是我和我家里人开的,前段时间完全没有游客呢,可能是季节还没到,生意不好。”他说了些有的没的,后面半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奇怪,往年年初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人过来旅游的,今年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
断影虽不说话,却是认真在听老板谈着日常。他抬起头看向我,目光从我的脖子移到左侧,隐隐流露出一些怀疑。
除了印十一的我们,所有人都不会记得神降和神降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我干咳一声,打了个哈哈。又向下扯了扯左臂的衣袖,右肘磕上桌子装作在思考的样子。“那最近周围有来过其他人吗?”
“那还真有啊!”老板眉飞色舞地从柜台那跑出来,甩着抹布头大声说着:“我可和你们说,前段时间啊来了不少人,神神秘秘的,也不说干什么来的,就全都进了山。”
“他们来多久了?”我问。
“有一个月了吧,车都停在这附近呢,但是到现在也没人出来。”
我和断影皆是沉默住了,眼神交流中我明白他在和我想同样的事情。
看万和的车有十几辆,少说应该也来了三十几人。进山一个月都没人出来,如果不是进入了桃源,那就该饿死在山里了。
这么说的话,在霍尔乡呆下去也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还不如早些进山看看万和到底情况如何。
回到房间以后,断影始终盯着我的手看,他大概是已经看出了我的情况,就差他问出来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他那双眼睛,几乎快要长在我身上了。最后我直接撩开袖子,主动把手提到了他眼前。“我给你看总行了吧。”
他蹙紧了眉,我以为他又想责备我什么,没想到却问:“疼吗?”
“嗯。”我没有否认,浅浅应了声,拉回了袖子。
“别再用了。”他摇头,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听我的。”
我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又道:“那早点休息吧,后面可能得靠你保护我了,哥哥。”
他总会因为我的一声“哥哥”,被我哄骗了去。嘴上说得乖,可我根本就是来寻死的,谈不上有多需要他保护我。他有着一双能看清一切的眼睛,可偏偏只要听见这一句称呼,就看不清我的意图了。
在西部地区,早上八点才开始天亮,我们披着苍蓝的天空上路了。
到达湖边以后绕湖而行。与上次不同,那时重明玉直接把我和张海羽送进了桃源,现在只能像前尘的时候一样,一直绕湖行走,走到深处,才有可能找到桃源的入口。我想,就这样一直往里面走,兴许能找到某些万和来过的踪迹。
“你能看见什么吗?”我见断影不停地向远方眺望,想来也许是有东西被他看到了。
“不远。”他加快步子,走到我前面,“跟住。”
走了约半小时,我们见到了一处营地。那里搭建了几个帐篷,开放式遮阳篷下还坐着两个人监视着湖面。我绕到近处,想找个位置慢慢观察。但眼看着这边一览无遗的开阔地,其实无地可躲。仅有的办法就是偷偷摸进他们的帐中。
我们轻手轻脚地靠近,没想到他们对四周的动静是一点戒备都没有,完全没发现我们。我们进来的帐子似乎是个会议室,只有中间用四张折叠桌拼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面散落着一些纸质资料。我随意地翻动着那些资料,眼前一亮的是,这些居然全是桃源的研究资料。上面提到了空间分布、四维虫子、时间幻觉说、熵增定律和与之相反的庞加莱复现定律等……以这些理论研究作为支撑,他们制作出了一个桃源的空间模型。
该模型演示出来的桃源,将过去、现在、未来排列成了无数的几何图形,并按照不同的可能性扩张,由此成为了一个无限大的空间,而这个空间按照维度的顺序展开。举一个通俗点的例子,就是将一个事件点称为B,而事件B的起因A和结果C,分别列于B的两段,这就是该模型最基础的一部分,现在把它设为α(阿尔法)。如果说我们处在A、B、C的层面上,那是无法看见起因和结果的,但是一旦来到了α的层面,就可以纵观整个事件B。与此同时,α是可以对B作出影响的,因为α的排列堆叠可以引申出无数个不同的过程——堆叠出来的几何暂且记作甲,而甲能影响α。当然,这并没有结束,从甲继续,依旧可以无限制地堆叠排列下去。
也就是说,α由无限个ABC……乃至更多组成,甲就由αβγ……堆叠出来。再以此类推下去,是无限的无限,包含着世间所有的因果变换。
断影可以改变张念玺死亡的过去,或许就是他在当时成功进入了α,可惜也只停留在了α。于是他只做到了修改过程,并没有改变死亡的结果。
至于熵增定律和庞加莱复现定律,它们还没有被放在整个模型中。
熵增定律意味着系统的状态会自发地趋向于混乱和无序,且是不可逆转不可暂停的。庞加莱复现定律则认为,系统的状态会在经历漫长的时间过后,返回到与初始相近的新状态。
假设把这两个独立的定律分别放置于模型中,那得到的就是两种不同的形态——线性与循环。只不过桃源的指向到底是哪一种,这一点还是未知的。
了解清楚了一切,我只感到恍惚。断影看不懂这些文字,他站在我旁边默读了半天,向我投来困惑。
我捂住了心口,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去。“断影,可能我们做下所有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救了我,但在无数个时空里,还有数不清的或生或死的我。”
“既然悲喜皆知,奈无量如何?”他抽去了资料,丢在了一旁。
我才知道原来他懂,只是他看破了。为了找到我的一线生机,他不惜离开了那条属于自己的世界线,给这个世界的我带来了新生。我能体知悲喜,便已足够。
“好。”我放下手,凭他这一句话接受了真相,尚且又有了坚持的理由。“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