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帝,新年号,舒遒愐却将礼部拟定的“乾圣”、“兴福”、“咸嘉”三个年号一一否定:“朕不敢妄称天下之圣,也不敢自诩中兴之主,‘咸’字尾笔带‘戈’,其义不祥,怕主刀兵,现国力薄弱,百、生灵涂炭,息止乾戈是当务之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来新皇帝不好伺候啊——内阁辅臣们面面相觑,都犯了难。
舒遒愐心中清楚,他之所以有今天皆是拜迟姗姗所赐,感念于此,他从白釉双龙戏珠笔架上取下一枝雕龙纹白玉笔,在青玉雕双龙箕形砚里略蘸一蘸棠传芳研好了的云龙纹朱砂墨,写下“隆恩”二字。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吧——内阁辅臣们连连点头,直夸这年号起得有水平,却并未深究这年号背后的深意。
修葺一新的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张灯结彩,陈设仪仗卤簿,舒遒愐戴着峨峨的冕旒,前后各有十二旒,每旒各缀十二颗五彩玉珠,玄衣黄裳的衮服上各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和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朱袜红鞋,在建极殿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正式即位为隆恩皇帝,他的寝宫依照惯例仍在乾清宫,只是改在了东暖阁。乾清宫重檐庑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正中设金漆九龙宝座、御案,乃是外臣朝会的场所,东边的暖阁为皇帝歇息之处,也设一张几案,后面的正面墙上悬着一块黑地泥金的大匾,上有世宗加劲皇帝手书“宵衣旰食”四个大字。此时乾清宫早已布置一新,守在信王府担惊受怕的王妃们也来到了皇宫,安顿在打扫整洁的后宫里。
舒遒愐将冕服换了,刚刚在便殿的宝座上坐下,魏恭贤就告知庞丕廉率领内宫二十四衙门正五品以上的大小太监一齐入内朝拜,行庆贺山呼礼。
魏恭贤身穿葵花胸背团领衫,上缀四品补子,腰系犀角带,白袜皂靴,来到乾清宫外,庞丕廉见了惊慌起来,忙命随身小太监回司礼监取普通朝服来,魏恭贤看看他身上的大红蟒衣,头上的九梁忠靖冠,制止道:“不必折腾了,出宫往返要半个时辰,哪里等得及?再说这头上、身上的哪一件不是先帝所赐,又不是不顾礼法私自胡乱穿戴的,换与不换有什么打紧的?”
“新皇登基,小的想要捯饬得隆重些,不知有什么避讳,就按平日里的规矩穿戴了。可九千岁却一身平常礼服,小的怎好如此僭越?”庞丕廉一时难以琢磨透彻魏恭贤的真实意图。
魏恭贤好言安抚:“你我一起侍奉万岁爷,份属同殿,情在手足,有什么胡乱计较的?吉时已到,快进去朝拜,外朝的大臣都拜了,若再迟缓,岂不教人笑话咱这些内官有失礼数?”
庞丕廉见魏恭贤言辞平和,大违常态,更觉迷惑,不及细想,迟疑着与率众人随在魏恭贤身后依次入殿,倒身参拜,高呼万岁。
舒遒愐吩咐众人平身,又给魏恭贤、庞丕廉破例以王爷规格赐了座。二人欠身略坐了,舒遒愐才见魏恭贤没有依照公爵品级戴上簪朱缨下加翠额的的貂禅冠,只按内监礼制穿了朝服,与庞丕廉一身衮蟒的赐服前后相映,心领神会却故作愠怒:“魏公公可是不愿朕继承大统?”
魏恭贤见舒遒愐言语如此直露,却不知哪里触犯了天颜,心里暗惊,忙离座跪下道:“老奴惶恐,侍奉了三朝,自信忠于皇家,不知万岁爷何故有此一问?”
“素闻魏公公每逢先皇内朝皆头戴貂禅冠,为何朕登极之日,反而只穿四品补子服,可是朕德薄恩浅,有失先朝臣子之心么?”舒遒愐厉声质询。
“万岁爷此话令老奴汗颜、无地自容——老奴对朝廷本无功绩,那貂禅冠不过是老奴辛苦操劳数十年才被先帝爷格外赏赐的。先帝爷在时,老奴并非居功自傲,只因记挂着先帝爷的恩德,所以每每想着将先帝爷的恩典穿戴,先帝爷瞧了也甚是欢喜。如今先帝爷龙驭宾天了,老奴哪还敢拿那些先朝的旧物来显摆炫耀?早已好好收藏供奉起了,老奴也怕睹物思人,无端落泪,冲了万岁爷的喜气。万岁爷要怪罪老奴,老奴也不敢有任何委屈,全怪老奴建树微末,对万岁爷并无尺寸之功,只能如此朝见,并非意存藐视。老奴此情可表日月,不敢有半点欺心!”魏恭贤言辞恳切,泪流满面。
“魏公公于朕怎会没有尺寸之功?派手下迎接朕入宫,即可算作一功。前些日子,先皇还曾在龙榻前面谕朕,魏恭贤、庞丕廉恪谨忠贞,是难得的干练之才,尽可以托付大事——先皇之言犹在于耳,朕岂会刻薄勋旧大臣?魏公公有功不居自是美德,但若一味谦让,不免虚情,又使朝野讥讽朕过于吝啬,赏罚失度,舍不得加官进爵,赏赐珠宝,实在有损天威。”舒遒愐此言一出,魏恭贤起身告退:“请恕老奴愚昧,所见肤浅。这就下去将朝服换了,再来朝拜万岁爷。”
“那倒不必,朕只是要让你知朕心意,切勿多虑。”舒遒愐笑着告诉魏恭贤,“朕自会如先皇那般对待你,你也要如辅佐先皇那般辅佐朕。”
经过此番试探,舒遒愐越是和善,魏恭贤越是难安,暗忖这黄口小儿是否真像他哥哥一样容易摆布。当舒遒愐以舒遒悼为例来进行劝说时,魏恭贤惊讶于舒遒愐竟已看穿了自己,要是单单这一件事情也就罢了,若今后什么事情都被他猜中,那还如何是好?如何得了?魏恭贤不禁吓出一身冷汗,隐隐感受到了一种恐惧与威胁,虽不清楚这种恐惧与威胁最终会怎样出现,但带来这种恐惧与威胁之人必定是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恍惚之间,舒遒愐身上灼眼的珠光已不再是珍宝在闪耀,分明是刀剑霍霍的煞气。魏恭贤全身冰冷,怔在殿上,竟忘了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