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明日香的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混熟之后,原来明日香是话痨。
她说她以前是高中话剧社的女主角,演技可好了。
我给她表演魔术,用极快的手速上演障眼法,看得她惊叹连连。
她给我讲他们一家人和小鱼干的故事。阿爷阿父代代都是捕鱼能手,小时候家里会腌好多小鱼干,家人生日要吃小鱼干,郊游要吃小鱼干,阿弟考上大学要吃小鱼干,她第一个月给料也要吃小鱼干。
她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喜欢吃妻子生前亲手做的寿司。
不知不觉已是天空民族的宗祠节,早晚尚带着寒意,依例要择个良辰吉日扫墓祭祖,我一个人在东京租界,便事事从简。
恰好又是大和的樱花节,周末阳光和煦,宜踏青,我便约明日香花见。
我想带她去一个地方。
亡妻的墓地。
一年没来,杂草已经有墓碑那么高了,颇费了我一番功夫清理。
墓碑是人工合成晶体,清澈透亮,太阳能电池。我轻轻触摸指纹识别,她熟悉的音容投射出来,与真人一样。我忍不住抱过去,却抱了个空。
头顶是她最喜爱的樱花林,雪樱不畏寒,春峭犹自开,故又名报春花。正当佳时,憋了一个冬天的劲儿全部释放出来,一团团粉红色的云彩漂浮在半空,落樱铺满她的坟场。
天与地的中间,是一座危危大山,皑雪白了头冠。
那座山叫富士山。
我们来得匆忙,明日香没有准备礼物,献上一束野菊花,鞠躬。
她穿着浅色碎花和服,一阵风吹过,樱花洒下来,落在她的裙摆。她仰起头,张开双手去接,天旋地转,裙子转啊转,阳光打在她脸上,照射着喜悦的笑容。
她的侧脸和小爱格外相像,从那个角度看过去,我仿佛看见了妻子。
恍恍惚惚又回到我和妻子一起东京游玩的时光,那时也有蓝蓝的天空,高高的雪山,还有枝枝的樱花。
妻子说,樱花飘落的速度是每秒钟五厘米的哦。
我眼角发涩,低声念道:“樱花树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
明日香笑道:“念诗啊,我也会。”咳两声清清嗓子,朗声念道:“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
她刚刚念完,脸色就变了。
大和魂这三个字是敏感词,听风者无处不在,密切监听着老百姓,有些字眼是不能随便说的。上次有个卖卫生纸的杂货铺老板,就是因为言行不检点,被听风者抓走了。
她尬尴说道:
“对了,下周末你有空吗,到我家吃晚饭好不好?”
我笑道:“这么快就见家长?”
“谁和你见家长……”
明日香脸蛋一红:
“阿母说一定要当面谢谢你对我的照顾。阿弟刚刚考上大学,听了一个空间穿越的讲座,十分感兴趣,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呢。你瞧,我们一家人都十分欢迎你呢。”
“那你阿父呢?”
明日香身子微颤,缓缓垂下眼睫毛,低声道:“他死了。”
那时一阵微风吹过,轻轻拂着她的长发。
我看得呆了。
忽然想起此时应该说一句“节哀顺变”诸如此类的话,刚刚张开嘴巴,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得她接着说道:
“他是军人。”
我的话被硬生生堵在喉咙。
“他本来已经退役,东京防卫战打响了,便响应天皇号召重新入伍。听幸存的同僚说,阿父战斗很英勇,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激光枪的能量都打完了。”
“他是在止戈日牺牲的。”
东京沦陷,从此划为天空帝国租界,官方资料称之为和平日。大和百姓不喜欢这个叫法,便悄悄叫止戈日,止戈合起来就是武。
我心中沉甸甸的,满不是滋味。
风景很好,我们并肩而行,两人的手无意间碰在一起,又像触电般立即弹开。她低着头,脸蛋都红了。我想拉她的手,手悄悄探出去,又悄悄缩回来。此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公分,中间那道小小的缝隙,仿佛无法跨越的鸿沟。
樱花树下,两个小男孩在玩耍,一个穿着天空族服饰,一个穿着大和和服,躲在树后,举着玩具枪侧头瞄准。
天空小男孩大声道:“砰砰砰!”
和服小男孩反击道:“受死吧,天空鸟子!砰砰砰!”
他们的父母脸色微变,赶紧上前拉开他们。两个小男孩都很迷茫,他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玩。
墓园角落,有个老者在演奏萨摩琵琶,旋律柔婉悠扬,十分熟耳。我没想到在异国他乡竟然能听到这首曲子,不胜欢喜,拖着明日香挤进去。只见空地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人人听得入痴。
有人忍不住问:“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老者答道:“《晚霞之歌》。”
“天空族的?”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有人大声叫滚,有人喊鸟子贼,有人乱吹口哨,有人向他扔东西。老音乐家表演不下去,默默起身收拾东西,背影有点落寞。接着众人便散了。
我们选了一条偏僻的小道,信步向山上走去。人越来越少,雪越来越厚,蓬蓬松松,仿佛棉花一样,一脚踩下去,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我们沿着山路走啊走,倏而回头一望,屁股后面一溜弯弯的脚印。
再往前走,山路忽然被截断,立着一块警示牌,写着“军事重地,严禁接近”。我们再不敢向前行,远远望过去,高处有个临时搭建的哨塔,有猫人卫兵在驻守。
眼前是一片铁丝网,上头卷成笼圈,带着倒刺,左右绵延,望不见尽头。隔着铁丝网,半空中飘浮着无数金属圆球,其实一个飘得有点近,明日香好奇,想伸指头去戳。
我浑身猫毛倒竖,一把拉住她的手:
“摸不得,那是电压浮雷。”
明日香咋舌:“这是什么地方?”
我抬头望着白皑皑的山顶:“矿场实验室。”
“就是那个人体实验室?”
“胡说!这是我妻子的实验室!”
我勃然大怒。
她垂着眼睫毛,轻轻说道:“对不起呢。”
那一刻,阳光斜照在她的脸蛋,鼻尖镀上一片圣洁的光芒,天地凝固,山不言,云不语,只有微风吹拂着她的披肩长发,亡妻的影像和她逐渐重合为一体。
我忽然有一股很雄浑的勇气涌上胸肺,猛然一把拉着她的手:
“明日香,嫁给我好吗?”
她吓了一惊,本能地向后缩:
“可是,你是天空人,我是地表人。”
我深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如果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两个民族不再敌对,你会嫁给我吗?”
她沉默。
我激动地说道:
“如果这里容不下我们,我们就离开东京,我们不回天空之城,我们去非洲好不好?”
“不去非洲,工业污染太严重了,还种族歧视。”
“那去美国,美国有一大片森林,方便藏身。”
“不去美国,那些原始部落,还没有进入文明社会。”
……
我还想说,忽然手环发出蜂鸣,我低眼一看,登时皱起眉头,是军机处的牛将军,连忙走开几步,避开明日香。
牛将军的全息投影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道:“妈爷贼!李博士,实验室出事了,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