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遒愐诚惶诚恐地进入皇城，暂时居住在雯霞殿内。
雯霞殿五楹开间，单檐歇山屋顶，东西配殿及后殿各五楹，东侧跨院称传心殿，院内有一口井名唤大庖井，井水甘甜，冠绝天下。雯霞殿初建时是东宫太子的正殿，房顶上覆盖绿瓦。后来由于所立太子年纪幼小，不能处理政事，加劲十五年便将此处改作了皇帝便殿，换成黄瓦，每年春分、秋分两季在此举行著名的经筵典礼。每次经筵的前一天，皇帝到雯霞殿东的传心殿向孔子牌位祭告。经筵当天，再从乾清宫乘舆入雯霞殿升宝座，听讲官进讲。自迈厉朝开始，经筵日稀，渐不举行，雯霞殿不免陷入冷寂，直至舒遒愐的到来才使这里蓬荜生辉。
舒遒愐幼年居住在勖勤宫时，曾来过这里几次，依稀记得旧时景象，似是并没有什么改变。正殿飞檐下悬着一个蓝地金字的匾额，上书“雯霞殿”三字，不知出自何人的手笔。进了殿门，迎面是两个上下贯通的粗大立柱，左右各有一句抱柱联，“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乃是迈厉朝首辅建极殿大学士方正亲笔所书。殿中置御座，龙屏南向，御座上方居中高悬一个黑地金字的大匾，神宗迈厉皇帝亲笔御书：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御座之东稍南设御案，御座之南稍东设讲案，御座之西设铜壶滴漏。一双半人多高的金色铜鹤口衔粗如细烛的玄香东西相对而立，旁边各有三山小铜屏风障金铜炭炉。御案上放着一部古书，闪黄锦缎的函套，已然变得暗黄的竹纸，古色古香。舒遒愐过去一看，见是北宋刊版的《易经》，旁边放着太医院特制翻动纸页用的沤手香，一把压书的金尺。紫檀雕荷花笔筒里放着几枝竹雕云龙纹笔、铜胎景泰蓝镶嵌宝石湖笔，刚刚用了一点儿的天下太平龙香御墨乌黑发亮，青玉雕双龙箕形砚洗得极为洁净，已是多日不用了。德化窑白釉双龙戏珠笔架上竟还放着一枝雕龙纹白玉笔，龙纹狮纽镇纸上的金狮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舒遒愐见殿中景象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十几年的时光倏忽而逝，皇祖父、父皇还有皇兄皆已亡故，念及此，不禁悲从中来。
棠传芳将雯霞殿仔细巡查了一遍，未见任何异常，却仍不敢有丝毫松懈，抬头见此刻月明星稀，天穹格外高远澄澈，夜色如水、满地银白，雯霞殿前的数棵高大松柏在愈发显得粗壮挺拔、阴森肃杀，便对舒遒愐开口：“奴才听闻乾清宫丹墀之下有一个老虎洞，殿下可知真假？”
“确实如此，本王髫龄之时曾与皇兄在乾清宫玩耍，发现此洞，深窈难知，上面便是御街。据说此洞通往皇城外，是当年永乐爷所修造的。”舒遒愐的答复令棠传芳眼前一亮：“好一个隐蔽的所在！不知王爷可还记得路径？”
“依稀记得此洞的开启机关，在丹墀上面的两座镏金狮子嘴里。狮子的舌头都是可活动的，左边为开，右边为闭。”舒遒愐回忆道。
“眼下如此平静，有违常情，奴才想那魏恭贤必是蓄势待发，不动则已，动则必取要害。方今他暗我明，咱们已然处于劣势，奴才想出一计，不如趁魏恭贤尚未行动，王爷设法躲入……”棠传芳话说到一半，忽被一连串“天下太平”的声响打断，这婉转的吟唱与清脆的铃音相应，由远及近，似仲春新剥的竹笋，若盛夏滴雨的荷叶，像蒸熟的新鲜糯米般香、嫩、软、滑，还带着少女芬芳的气息，既有等待的哀怨，也有相逢的欣喜，更有无助的愁苦……舒遒愐满怀怜爱与期待，举目望去，依旧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不禁凭添几分惆怅。
终于，眼前转出一排晕红的光点，仿佛春花的初红、水浸的朱颜，梦一般地靠近着。近了，更近了，一众宫女，一排宫灯，一串手铃，一样齐整柔美的协调步伐，缓缓抵达雯霞殿前，见到舒遒愐后纷纷驻足行跪拜之礼。
舒遒愐让她们平身，这才发现迟姗姗竟也在队伍里，惊喜地上前询问：“宫中旧例，巡夜自乾清宫始，经日精门、月华门，再至乾清宫止，今夜怎会到得此处？”
“今夜新君入主雯霞殿，破例巡夜至此。”迟姗姗告诉舒遒愐。
“王爷，咱别打扰人家巡夜。”戒备心强的棠传芳唯恐舒遒愐会对迟姗姗产生情愫。
舒遒愐也觉得自己不应该缠着迟姗姗不放，但当他返回雯霞殿内，眼前依旧晃动着刚才迟姗姗在那清冷的夜露与泛红的微光中离去的背影，良久才逐渐安定下来，顿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便取出麦饼同棠传芳分而食之，想起雯霞殿外尚有一些值差的太监、宫女、侍卫们，遂命棠传芳将侍卫首领传召来见自己。
侍卫首领称他们并无餐饭，舒遒愐疑惑不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凡宫内警跸，需要你们抵抗阻挡御敌，不吃饱怎会有力气？”
“好在值差的人数够多，以十当一，有道是饿虎还怕群狼呢，更何况宫里房屋鳞次栉比，外人难知路径，不会出什么大事。”侍卫首领的表态令舒遒愐蹙眉：“不出大事？简直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先朝的梃击案天下共闻，不过才耗费须臾十几年的光阴就已经彻底抛诸于脑后了吗？”
“奴才们不敢！”侍卫首领着急忙慌地向舒遒愐磕头赔罪，舒遒愐收起怒容：“既言不敢，本王也不追究，只是腹饥体乏，武备松弛，何以保卫宫廷？平日你等饭食由哪里供送？”
“光禄寺。”侍卫据实相告，舒遒愐满意地点了点头：“传旨光禄寺准备夜膳酒食，就说本王要犒赏夜里当值的人，每人半斤酒。”
“多谢王爷恩典！”侍卫首领起身告退，舒遒愐却制止了他：“且慢，将你的佩剑留给本王一看。”
侍卫首领只得乖乖听话，将自己的佩剑取下，然后才退出大殿，飞身而去。
稍倾，大殿外面弥漫了饭菜和美酒的香味儿。棠传芳悄声说：“王爷先把玩宝剑，奴才出去一下，向众人探探虚实。”
“切记不可饮食！”舒遒愐将宝剑拉出剑鞘。
棠传芳答应着走了出去。为首的侍卫一见，急忙将手中的酒壶递过来，媚笑道：“公公，若不嫌弃，就来喝几口小人的酒！”
“哥哥说的什么话！小弟巴不得与哥哥们亲近呢！只是滴酒未曾饮过，就陪哥哥们闲话一会儿如何？”棠传芳与他们坐在了一起，“自古帝王多有异相，或降自天上，或生于自身——小弟最初只觉此类言论实乃胡乱编造，后来亲眼目睹一件事情，这才由不得不信了。”
“什么事情？” 众人好奇不已。
“信王千岁早年住在勖勤宫时曾做了个神奇的梦，现在想来确是龙飞九五的吉兆。”棠传芳故弄玄虚，“记得那年正是五黄六月，正午时分，信王千岁刚刚午睡，忽然乌云四合，雷雨大作，一声霹雷，惊得信王千岁从梦中醒来，言说梦见两条乌龙缠绕在宫中的柱子上，口吐火珠。小弟忙跑去看时，只见两柱之下水渍淋漓，尚有遗迹。此时雷雨已停，院中的水井忽然喷涌，数条尺余长的金色鲤鱼随水跃出，活蹦乱跳，信王千岁闻知，命人用木桶盛了，到西苑太液池中放生——哥哥们，这可不是异相么？所以啊，千岁爷迟早会成为万岁爷，信王殿下注定是真龙天子！”
众人对此深信不疑，一齐仰目向大殿内舒遒愐望去，只见他独自在案后秉烛而坐，高大粗圆的宫烛燃出碗口大的光华，几乎笼罩了他的全身，如同加了一层黄色的龙袍，众人不禁跪了叩头，虽起伏不一，但个个神情肃穆，虔诚得犹如佛堂金身脚下的信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