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刚走了两步,夜小四突然驻足。
不对。
他不在千寻山庄后院好好呆着,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
想到这里,夜小四突然回头。
“啊——”
眼前的石台上,沧澜已经伏在了落雪的石台上,仰着头,似乎还在挣扎着什么。
而手中,还紧紧抱着那一坛没喝完的酒。
苍白的瞳仁,没有任何光彩,目光凝固地看着前方。
夜小四化作女子模样,一到残影便扑了过去。
手扶住他瘦成一把枯骨的肩膀,一叠声地呼唤他:
“沧澜……沧澜!沧澜!”
熟悉的嗓音,声声呼唤之下,沧澜残留的意识,挣扎着回归。
虚弱地动了动眼珠,精准地看向了夜小四的脸。
唇角晕开一个苦涩的笑意,伸出冰冷苍白的手,努力地向着夜小四的脸颊伸去。
夜小四连忙攥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一抬手,一道结界隔开所有的风雪寒冷。
沧澜面容已经开始有些微微僵硬,就连声音也开始了嘶哑颤抖:
“为什么……又回来了啊……”
这语气就像是一种埋怨。
夜小四苦笑着,紧紧攥着他的手,呵着气:
“因为你这个笨蛋啊……你别闹了,先跟我回去,这里冷,我让他们把——”
“——我不!”
沧澜咬紧牙关,浑身都跟着用力地拒绝。
夜小四攥着他的手,作势要将他扶起身,努力地劝着:
“你听话,有什么话,咱们回去说。”
“我不!”
挣扎着,沧澜死死赖在石台上,手颤抖着抚着夜小四的脸,哆哆嗦嗦地说道:
“你真讨厌啊,你走吧。我好累啊……”
夜小四突然怒气上头。
他只会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
只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来折磨他自己,借此来惩罚别人。
夜小四咬牙切齿,一把揪起沧澜的衣领,怒喝一声:
“你给我起来!”
“我不——咳咳!”
情绪激动,刚被拉起来的沧澜突然仰头一声怒吼,鲜血随着他的咳嗽,大口大口地从口中呕出。
淋淋漓漓地滴落在他的白衣上,石台上,还有地上。
夜小四惊慌失措地抬手抹着他嘴角的血迹,而沧澜则是狠狠地推开了夜小四的手,恶狠狠滴瞪着她,含着鲜血控诉:
“干什么,雪惊鸿,你想推开我就推开我,想拉走我就拉走我吗!你当我是谁啊!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行吗!给我清净!”
本是霸道怒气的话语,却被他虚弱的语气渲染得如同凄婉的低诉。
坚持着一大串话说完,沧澜的身体也再支撑不住,沉沉地趴倒在了石台上,闭上眼睛,只剩喘息:
“别……逼我……”
沧澜伏在石台上,唇畔的鲜血滴落在洁白的落雪上。
夜小四跪坐在他身前,面色痛苦,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当年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今天你可以再试试,看我是否还有这个魄力。”
一双手狠狠抠进身下的雪,呲着牙。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伏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人,亮出自己的獠牙。
夜小四不忍地侧过头,眼中的泪水悄然落下。
而眼前这个酒坛,却让她有一丝眼熟。
这是……
那一年,她刚拿到“凤影抄”,沧澜亲手将一坛桃花酿埋到了荔弥花树下。
如今……
“我也是今日要死了,我若是还能再多活几日,有当年的气魄,你也不过是我囊中之物,知道吗?对你,你又何尝不晓得,你在我面前猖狂得起来吗?今日你可以,不过因为我落魄快死了,是我自己自作自受,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再混蛋也好,再无耻也好,就像你说的,有些东西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真要是那么容易忘记,也不会有如今你我的局面了。我明知道回头接近你,是错,我还是回头了。多少次,我徘徊在杀和不杀你之间,到今日,我都没有下得去手杀了你。难道,你就真的以为我是寂寞了,需要你来解吗?还是我需要你来勾引我那不安的心?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含着鲜血,沧澜突然翻过身,躺在石台上,面向着天空,耗尽自己积蓄起来最后的力气,笑得像个恐怖的魔鬼。
“你闭嘴啊!”
夜小四突然一声嘶吼,双眼红肿,挂着泪痕,突然抬手揪住了沧澜的衣领,一把将他拎起来。
“不许死!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你要是敢死,我就生生世世都不原谅你!你听到没有!我不原谅你,绝不——!”
被夜小四突然揪起来,沧澜的唇角再次滑下一行血迹,苍白的双眸看着近在眼前的夜小四,摇了摇头,气息奄奄,目光茫然地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了:
“心软的时候就回头看看,看自己受过的委屈和掉过的眼泪,还有那颗破碎的心。我用半条命换来的大彻大悟,但凡回头,我都该死……”
看着他的口型,精准度出他的话语。
夜小四的手瞬间一松,沧澜的身体失去牵制,突然如同一只受伤的飞鸟于天空轰然坠落。
苍白若雪的脸上,溢出一丝释怀的笑意,失去支撑的身子,狠狠砸进了夜小四的怀中。
身旁,那半坛桃花酒连带着被倾倒,浓香的酒水汩汩涌出,淋淋漓漓倾泻在地。
扑在夜小四的耳边,沧澜贴近她的耳朵,呢喃着开了口:
“苦海三生,生死断。沧澜三世,世,间,了……”
带着血迹的笑容,突然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如同被冰雪封住了一样,凝固。
“沧澜……”
夜小四一声哽咽,感受着扑在自己怀中的身子,突然一沉。
一阵冷风,带着簌簌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夜小四的脸上。
就像是谁,最后的一丝轻轻的抚摸。
倏忽之间,一切,都消散了。
“沧澜——!”
凄厉的呼喊,随同着盘亘在萧瑟的千寻山巅之上的寒风,一起回荡,震彻着这一方净土,打破这万籁俱静。
然而,仰起头,却只有头顶的雪花,随着寒风旁若无人地簌簌落下。
他一身白衣,赤脚披发而来,步入这一纯净的世界,躲开所有人,只身一人迎接自己的终结。
干干净净而来,清高肆意而去。
独自坐在冰冷的权力巅峰,他一直都是一个孤独的王者。
尽管身边红颜知己来来去去,却没有哪一个人能真正温暖他孤寂的灵魂。
终结和死亡,清冷孤傲,独自面对。
夜小四跪坐在地,许久缓缓抬起手臂,环住他冰冷瘦弱的腰身。
“这一次,听话。跟我回家,我们不吵了,也不闹了。好不好?沧澜……我们,回家……”
冰冷的泪水,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冻结在了脸颊上。
夜小四试图将沧澜抱起,却被他沉重的身体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他。
不想走!
也不想她,离开……
夜小四跪在地上,抱着沧澜,迎着风雪,从默默流泪,到突然之间的嚎啕大哭。
当行色匆匆的熙川一路匆忙赶到千寻之巅的一刻,看到的,便是迎着风雪,相拥的两个人。
沧澜苍白的脸色,如同一座冰雪雕刻的塑像,覆盖着晶亮的雪花,笑意凝结在了脸上。
而夜小四,紧紧地抱着他,哭的像个弄坏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
熙川鼻子一酸,突然转过身,死死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眼眶红红地溢出泪水,攥紧了拳头咬着牙。
沧澜,你怎么敢啊?
当年,牛背梁下,你我对敌。
你明知是最低级的幻术,都忍不住去拥抱她。
如今,千寻山巅,你俩相逢。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看着她跪在雪地里哭成这样,你怎么忍心啊。
怎么忍心把你最爱的她,就这样,丢下了啊……
若是你还没走远,看着她你不会心痛吗?
……
“沧澜,还记得吗?那年秋天,在千寻山下,你教我搭弓射箭。”
——当然记得,你笨的要命啊,我让你射的是天上南归的大雁,你却把树上的柿子给打了下来。叫我说你什么好?
“你没看到,那大雁是一对吗?”
——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柿子甜吗?
“特别甜。”
沧澜,又到秋天了,你看,又是那群大雁。
雁去雁来,朝朝暮暮。
大雁回来了,我们失去的岁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沧澜,还记得吗?那年我溜去厨房自己作红果糕吃?”
——记得记得,你哪里是做什么红果糕啊,明明是想去厨房纵火啊。
“哦,我有吗?”
——我把某人从浓烟里救出来的时候,哭的像只丑猫的,可不是我吧?
“哼,要你管。”
沧澜,你瞧,我又哭的像只丑猫了。
可是现在谁又能抱我出这滚滚浓烟呢?
原来泪水是苦的,原来后悔,也是苦的。
“沧澜,我好久没去浔州城里转转了,还记得芸娘的面摊吗?”
——当然记得,芸娘做的面汤,可是一绝。
“那当初第一次带你去吃,你为什么不吃呢。”
——好吃的,要留到最后啊。
沧澜,前尘往事,如同一阵云烟,也许当我们转过身,就悄然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