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入房中换上朝服,而后与沈尚书一同出来。
府门外已备好轿辇,仲陵也已被关进囚车中,文彦骑马立在旁边,见太师出来,便下马行礼。
太师目光淡淡地从囚车扫过,便入了轿,文彦领着龙虎卫,押解囚车,紧跟其后,往宫门而去。
途经街市,行人纷纷驻足观看,待辨出囚车里的人时,大都默然,偶尔有些三三两两在一处交头私语,目光别样地望着他。
两年前武试,他得了魁首,曾高头大马游街半日,何等明媚得意;一年前他平定民变,杀敌有功,所有人都啧啧称赞,少年英才,未来可期;甚至就在上个月,他根除东海积年的水寇之患,所行之处,无不是敬仰膜拜。
可一朝一夕间,身份一换,便成了朝廷钦犯,沦为阶下死囚,此中转变,焉能教人不叹。
可此时,他的世界早已天塌地陷,根本无心顾及外人的目光。
他安静地坐在囚车内,双臂搭在膝盖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文彦勒住缰绳,后退几步到囚车旁同行,道:“看到这情形,是否感慨万千?”
仲陵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不清是何表情。
文彦又道:“你从前是功臣,是英雄,人人夸赞追捧,可而今成了阶下囚,你瞧这些人看你的眼光,多的是鄙夷嫌恶,避之不及。人心转变如此之大,你心中难道就没半分波澜?”
“比起他们,”仲陵终于抬头,直直地看向他,眼中满是失望之色,“更让我难过的是你。”
文彦一怔。
仲陵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苦笑,似是自嘲,又似是冷讽:“论起转变,谁又及得上你。”
像是被劈脸抽了一个耳光,文彦的脸针扎火灼般,红辣辣的疼。
他抿了抿唇,冷笑一声,一夹马肚,行到队伍前去了。
行到正午门前,张太师与沈尚书先行入宫觐见皇上,文彦则押着囚车在正午门外等候召见。
午时时分,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长街尽头,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军身后随着几名近卫,一路疾驰而来,直正午门前方慢了下来。
文彦认出是靖国公,忙上前见礼。
靖国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不远的囚车处。
“那便是殷晗的遗腹子?”
文彦道:“回靖国公,正是。”
靖国公兜转马头,行到囚车边,怔怔地看着仲陵,冷厉的眉目倏而变得柔和。
仲陵见靖国公靠近,便坐直了身子,这个他所尊敬的长辈,一度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从未想过会是自己的外公,而今世上唯一的亲人。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仲陵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垂下了头。
“孩子。”
靖国公才低低唤了他一声,喉咙便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冷眸深处尽是悲怆与哀戚。
才刚相认,又要别离。
白发人送黑发人,似是注定无法逃脱的宿命。
而在宿命面前,这个纵横沙场、百折不挠的老将,也唯有深深的无力感。
靖国公勒马离开囚车,经过文彦身边,道:“好好照看他。”
“是。”
冬天日头短,早时聚起的阴云并未散去,甚至有压城之势,不到申时,天便暗了下来。一顶官轿从午门出,落在文彦旁边。
沈尚书打帘而出,负手立在轿边,一言不发,眸色沉沉地不知在想什么。
文彦迎上前,问道:“爹,怎么样了?”
沈尚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怎么样了,还不是让他给逃了。”
他左右看了眼,摆了摆手,将轿夫屏退,而后对儿子道:“本来一切都绸缪好,只要能抓到张太师与杨仲陵在府中相会,最好是他有包庇乃至放走逆贼之行,那时铁证如山,他便是插翅也难逃。
“哪知张太师却先下手为强,先擒住了这杨仲陵,主动向皇上请罪,称自己被欺瞒多年,今日还险些被害,然后又递上一份‘罪己状’,称自己老迈糊涂,失察误国,自行请罪,让皇上将他革职查办。”
文彦道:“皇上如何说?”
“皇上自是大怒,说:‘既然糊涂,那便清醒时再来见朕。’而后下旨停了他的俸禄与赏赐,令他以后在家养病不许外出,内阁政务由郑阁老他们暂代。”
沈尚书说到这,气得一跺脚:“什么老糊涂,分明老狐狸!”
文彦默了会,道:“老师自罪,皇上震怒,下旨处罚,我们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您为何还如此气恼?”
“那一份罪己状看似夸大自己的罪状,其实都是避重就轻了讲。张太师只说自己失察,却不承认自己一早便知杨仲陵的身份。你想,明知故犯和不知者不罪,哪个罪名大?”
沈尚书又振了振衣袖,双手负在身后:“皇上怒气越大,也只当发牢骚,并不真拿他如何,不说降罪,连个降职的惩处都没有,只是罚俸,罚俸顶什么用,给他送钱的人都得排着队上门。好个张太师,不愧是老江湖,包庇收养逆贼这样的死罪,都能轻拿轻放,给混过去了。”
文彦默然,此时心想若太师因仲陵一事而获罪,必然会牵连到言兮,因此而今这结果,倒还算得上圆满。
“他不仅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还为旁人开脱,说林氏带着殷晗遗腹子颠沛流离数年,容貌迥异往昔,便是亲故之人迎面也当不识,她迁至京郊,十几年来却从未进过京,也从未与其他故旧有过往来,因而从未有人知晓其真实身份,甚至还拉上我作证。”
“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为曾与殷晗或林氏交好的人洗脱嫌疑么。”沈尚书冷笑着道:“他倒聪明,把所有罪名都往一个死人身上推。旁人倒也罢了,我就不信靖国公,他亲身女儿在外逃亡二十年,还给他生了个外孙,他会毫无知觉!”
文彦细想了会,道:“也许靖国公的确不知情,当初我和仲陵一起初遇靖国公,他确实只把我们当一般的小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