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好似衰老妇人难以视人的眼膜，乌土土，黑黢黢，连一朵云也看不到。恒水西南岸边的柳林足有十里，柳树枝条低垂，好像打了败仗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兀自立着。柳条、草丛干瘪瘪的，如同饮食不良的孩子，瘦骨嶙峋，被风轻轻吹拂，无可奈何地摆动着。
恒水发端于坎岭，汇入颐山内的一座小水库，水域面积不大，没有大江大河磅礴的气势，反倒如山间小溪般寂寂无名。恒国与坎国隔恒水而治，最浅之滩仅有十余丈宽，河水仅能没膝，踏着河石可渡。
甘捷骑在一匹俊马上，面容沉静，显得威风凛凛。阚玉和善琦两位大将各乘战马，跟随在甘捷两旁，全副盔甲彰显武将之风。
在黄金战团斥侯通报之后，战团将士渡过恒水浅滩，井然有序地来到坎国境内。
之前，金亭王师由大将黎峰统领，五万步兵军容齐整，已经浩浩荡荡地一路南下。黄金战团则绕过漆谷城，过漆岭，进入贲国。贲国君郁汶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令甘捷不耻，便未在丰泽与大泽城逗留，
未离贲国国境时，甘捷听说坎国新君冷振继位，大兴土木在围猎场建筑行营，完全不顾百姓死活，实是悖逆天道之主。
“两位将军，缇棣大王从陈城返回金庭，叮嘱我留意廊中局势。眼下，大军进入坎国，万事皆安，我想暂离黄金战团，到坎国都城肇安看一看。”
“甘将军认为坎国君失德，金亭可以有机可乘？”阚玉问道。
“正是。甘捷曾随父亲四处游历，对廊中区许多国家颇为熟悉，唯独对坎国了解不多。从恒水岸畔到肇安只需一日快骑之程，我想可与战团汇合在陵水小城吧。”
“好。”阚玉说道。
“战团令符就暂交阚玉保管。”甘捷交待完，与两名亲兵护卫换了一身普通装扮，沿着王国大道向西而行。
肇安是廊中区名城，建于羚山与离山之间，位于顶河南岸，素有鱼米之乡美称。坎国北境有赖柯山，山下建有栏柯城；肇安的南边有离山和羊角潭，羊角城控制离山谷口，是重要的商贸城池。
今年旱情极重，坎国境内村镇多数都荒芜了，饥民结成盗匪，隐匿山林袭击商旅。甘捷三人绕道而行，走走停停，用了两日，才到了羚山余脉。
羚山南北走向，因种类丰富的羚羊而闻名，其中鹅喉羚、原羚和斑羚数量最多。余脉周围有几个村落。因为距离肇安不远，这些村落多是挑脚担夫们投宿的所在。
天色已近黄昏。一位挑担小贩告诉甘捷，为防流民入城滋事，肇安的城门一到黄昏便要落锁。甘捷思量片刻，拐入一条羊肠小路，准备投宿到一个名叫花羚的村子。
花羚村距离羚山谷口不远，有百余户人家，稀稀落落，不少房舍已倾覆倒塌。这时已是饭口时节，村里炊烟只有袅袅几缕，显得了无生气。
村口有个肮脏的小水潭，黑得如同墨汁，旁边有一棵大槐树，足有两人合抱之粗。槐树下坐着两个老人，骨瘦如柴，倚偎在藤椅里沉默无言。
“老人家，这是花羚村吧！”甘捷下了马，问道。
两个老人没有应答。甘捷正彷徨无计时，羚山山谷奔来四匹驽马，上面坐着四个汉子。前面三人不甚强壮，或提锄头，或拎着两柄板斧，或拿着一支黑铁矛。后方的人体格不小，脸上满是愁容。
“几位兄弟，我想在村里打尖休息一晚，麻烦指点指点。”甘捷对着四人说道。
“咳咳，你们来得不巧，这村子多已十室九空了。”拎板斧的人答道。
“这村子被施了咒，你们还是莫住的好。”拿黑铁矛的人说道。
“什么咒？都是人祸。”落在后方的人愤愤不平地道。
“齐老二有侠义之风，记挂那些公狼、母娘呢！可是，这能怪谁？还不是这该死的大灾吗？”提锄头的人怒道。
“那咱们也不能把村里人往火坑里推啊！”
“齐老二，你别总来说我们的不是，要不是坎爷手下救你一家的命，现在谷底喂狼的少不了你呢！”前方三人骂骂咧咧，纵马进村子里去了。
齐老二叹息了一声，脸上愁容更加凝重，他上下打量甘捷一番，好像鼓足很大勇气才开了口。
“几位大爷要是不嫌弃，倒可以到我家对付一晚，吃食虽然不好，勉强可以填了肚子。”
“多谢。花羚村位置不错，为何会这般败落？”甘捷一边跟着走，一边问道。
“哎，羚山和顶河是立国根本，却成为冷振、丁坎和羊君三族的领地，不许百姓砍伐林木、灌溉田亩，只许流入沿岸的官田。
“山川河泽岂能大族独享？”
“历代坎国侯主皆好大兴土木，国库常常入不敷出，因而才将山川河流控于手中。”
“坎爷是什么来头？”甘捷问道。
“丁坎是坎国坷乡人，先祖本是普普通通的小商人。元世纪中期，丁坎的先祖丁济看准时机，贩卖了一批走私盐，在帝都昭阳大赚了一笔，成为坷乡的新贵，在坎坷潭一带有了名气。后来，丁济向坎国宠臣贿赂，拿下了侯府供应的差事，又迎娶了时任大良的欣辟的女儿欣妍。眼下，丁坎作为坎国大良，左右朝政与国策，甚至连侯主的面子也不给。”
“原来如此。”
“有这些无良贵族不说，偏生老天爷不赐雨，今年令人难活啊！”
“真是苦了老百姓了。”甘捷叹息道。
“可恨的是，坎国新君继位之后，强征老百姓修建殿宇，还与豫国争夺离山水源打了一仗，实在害得百姓无法过活了。”
“为何不逃到外面避难呢？”甘捷问道。
“廊中大旱数十年不遇，哪个国家能够独善其身，逃到哪里还不是一个样子？若是天可怜见，在肇安流浪时，被好心氏家收为家奴，或许还可能熬过这段苦日子。”
“难道当了奴隶还好？”
“一看大爷便是富家之人，哪能想到践民分食的惨象？现下还算好些，炎夏之时的惨状实在是骇人呢！没粮喂孩子的父母，就把孩子抛到山间野谷，任由被狼带走吃掉啊！”
“坎国朝臣无人过问吗？任由百姓尸横野外？”
“有谁管咱的死活？”齐老二摇摇头道。
“刚才老兄说什么公狼、母狼，那是指的什么？你提到了坎爷和羊君，他们都该是坎国大族，难道和侯主一样无德吗？”
“哎，那坎爷自诩为大贤人，在肇安城外设了粥厂，收留各地的饥民。”
“他这么做倒是体恤百姓，不失大族贤德之名。”
“坎爷设粥厂是假，为了一己之利是真。饥民中略有姿色的女人被他派人捉走，不是卖到妓院，便是送给府里护卫欺侮。大爷别以为这就凄惨了，那些身体稍微强壮的男女饥民才更惨呢！坎爷备下钱粮作为打赏，将这些人分为公狼、母狼，送到羚山谷地狩猎场，与坎国侯和羊君的公狼、母狼对战。狩猎场是个大铁笼，人若进去万难逃出，只有打败对手，才能留下活命。”
“三大氏族简直不拿人当人啊！”甘捷怒道。
“眼前摆着大把的银币和白馍，任谁都会红了眼，何况是被饿迷了心智的饥民？获胜的一方幸存者暂可获得赏赐，可是享受不过十日，杀戮又要继续下去。”
“坎国侯和坎爷等人为何如此残暴？”
“坎爷和羊爷觊觎山中资源，新侯年轻气盛，三方便设下赌局，鼓动饥民互相拼杀，以最终胜场多者为赢，独享羚山。”
“百姓们难道不反抗吗？”
“确实有易教徒怂恿反抗，结果均被人暗中举报，起事者还未反应，已被捉拿关进了牢中。”
“坎国侯和贵族这般短视，随意剥夺人命，将强壮的饥民收为奴隶，当作野兽互搏取乐，实在是令人不耻啊！”
“贵族没有仁义，百姓徒生悲叹。”
“那三人面无饥色，又从羚山谷中而来，莫非是坎爷的手下吗？”
“说来惭愧，我和那三人皆有亲属关系。他们与坎爷手下相熟，被安排到羚山谷地埋葬死人。前不久，我和家人逃到肇安，被人冤枉偷盗关进牢中。他们托了关系，将我救出牢狱，还把家人安排到坎爷府上做工。”
“你觉得欠了坎爷之情，所以不得不跟着他们做事。”
“大爷说的是。”齐老二低下了头。
“昭皇在世时帝国势强，律法仁政推行尚可，中土各国多有尊从，如今亚夏大陆纷乱无常，一些国主无人束缚，自然做些有悖天道之事。”甘捷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说话之间，四人到了一个小院前。晚饭十分简单，甘捷心中有事思索，吃得索然无味，只是悄悄打听谷地中的情况。吃罢了饭，四人各自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