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的颜色昏聩无光，雪花扑到脸上迷人双眼，只有宫墙拐角的两盏灯柱散发出蒙蒙幽光，勉强照亮前方丈远的路。
宋星摇从卫枢的书房出来，顺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出不远，雪打乱了她的判断，前方白茫茫一片平整无痕的落雪，没有人，没有脚印，也看不出石板路的走向。
她不知该如何从此处去往卫子歌的寝殿，干脆站住脚不再走动，抬起头望着扑簌落下的飞雪，静静感受雪花带来的冰凉。
像她心里一样的冰凉。
黑棋、白棋围住了敌人之后，终于要开始互相博弈了。
抉择和摒弃的时刻，也终于珊珊而来。
宋星摇盯着天空出神，看得太入迷，连眼睛都忘了眨，一大滴雪化的水珠崩进眼角，突如其来的凉吓得她一抖，嘴里不由低喊出一句诨话，话一说出，倒把自己气得笑起来，蹲在地上掬了一抔雪用力抛向空中，看着雪被吹碎成烟雾，冰碴钻进衣领之中，凉得她又是一阵笑，如此玩闹一会，心里的不豫竟也随风而逝。
她打起精神看向眼前纵深之外的黑暗，挠头叹气，实在不知该如何走下去，正准备随便找一条看起来顺眼的路前进时，身后不起眼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轻悠悠的叹息，又像风声，不等她分辨清楚便消失了。
她回过头，见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出一道挺拔的人影，迎着风，身后的斗篷胡乱翻飞，搅动得雪花打起漩涡。
那人影向着宋星摇而来，走到她身侧停下脚步，头顶、肩膀和斗篷之上都沾染了一袭白雪，灯影下的目光沁着一抹淡淡的凉涔，语气却很温和。
“跟我回宫。”
卫子歌在前方领路，身后的宋星摇不远不近跟住她，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声在耳边如泣如诉。
走过许久，他们留下的脚印重新被雪填满，卫子歌暗暗长吁口气，终是他先忍耐不住漫长的沉默，开口问道：
“你昨晚呆在哪里了？”
宋星摇看了他一眼，直言回答：“在二公子的寝殿。”
“一整晚？”
“一整晚。”
“只有你们两个？”
“是，只有我们两个。”
卫子歌在她看不见的前方深深锁紧眉头，眸底的光芒浮沉，心里涌上一股带着酸气的怒意。
他知道她在哪，从他通过行宫的耳目得知宋星摇留宿在自己的弟弟殿中时，他的心就被忐忑和醋妒填满。
可那时他还没有如此生气，他心里还存着一丝等待，等待她回来时向自己解释。
但刚刚的回答让卫子歌再压制不住他浑身的气血，他气她毫不掩饰地回答她，一点犹豫、一点想要说谎欺骗他的心思都没有，仿若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会有痛觉，不会有嫉妒，不会有男人对心爱的女人强烈的占有欲。
碍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从宋星摇发觉认错了人开始，他便很少对她表露自己的心意，不断用理智克制情感的流露，不想让她困扰让她为难，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她的喜欢少于自己的弟弟！
卫子歌猛地停住脚步，像尊凝固的冰雕伫立不动，宋星摇也停了下来，没有如他以为的那样走到他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也不见拉近，两三步左右的空间，被无形的疏远感隔离开。
是你们已经相认了吗？
他想，风一吹，他的心里也被吹皱，或许这怪不得旁人，明明是他放她去的，是他别有所谋，他狠心利用她后却要反过来怪她吗？
宋星摇被风吹得身体已经凉透，鼻子一痒，忙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她抽了抽鼻子，正抬起手打算揉揉，余光外划过一片黑影，卫子歌已解开他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躲了半步，抬起头对上卫子歌微微惊愕的目光。
“公子该与我保持距离，以免被王上发现你与谍庄的女子交往过甚而受到王上斥责。”
宋星摇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子歌，眼底一黯，撇过头去褪下肩膀上披挂的斗篷。
卫子歌的眼神温和尽退，刹那间变得凌厉摄人，直直扫视着宋星摇的额头、睫毛、鼻梁，一手用力扳住她的肩头，另一手快速而不容拒绝地重新为她打好了扭结，将斗篷牢牢系紧在她身上。
他攥住宋星摇的手转身就走，不在乎黑暗处是否有眼睛偷看，不在乎路上急忙退让在侧的宫奴，又走出很远，转过一道弯便是他暂居的昭乾宫，背风处的风雪声小了很多，人迹罕至，宫内的房檐下高挂的灯笼隔着宫墙投出一小半余光，被卫子歌的身形阻挡，只留给宋星摇窄窄的一道，照亮了她半边脸。
他望着她，神情严肃得不像他该有的样子。
“我从来不怕父王知道我对你的情意！唯一怕的，是他会瞒着我暗中惩戒你。”
他靠近宋星摇，几乎将她笼进自己的身影下，眼中映着宋星摇的脸，目不转睛地看向她，“既然他已经见过你了，也看出来我的心，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星摇，以后你不必偷偷摸摸的进宫出宫，不必费力掩饰你真正的身份、样子，跟在我身边，我会保护好你的，即便是父王，我也不会让他伤害到你。”
说到最后，卫子歌的声音重新变得柔和，看着她的脸色被雪映衬得透白，唇瓣也失了红润，心里的酸妒不知不觉被疼惜取代，鼻息轻叹，拉着她向寝宫走去。
“公子，多谢你请来华夫人为我解围。”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牵住自己的手，握得那样牢，手心里濡湿着温暖的汗，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为她阻挡了凉意，他自己的手背却冻得青黑僵硬，心里也跟着酸了一酸。
“华夫人是二公子的母妃，她能去帮忙，想必公子你费了很多心思、求了很多软话吧。”
宋星摇露出一丝笑，眼中却依然有淡弱的哀绪，撴了撴他握着自己的手，轻声道：
“谢谢。”
卫子歌的笑容平静，目光盯着飘洒的雪花看着静默不言。
宋星摇入宫门的时候，恰好他也等在暗处准备接她回去，却未想被父王的人先一步带走。她能推测到自己去找了华夫人帮忙，卫子歌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她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未曾对华夫人说过什么软话，只因他刚一提起“宋姑娘被父王带走”，华夫人的反应竟比他还要急切，只简短问过几句重要的细节就匆匆而去相救。
这样失态的反应，可并非是因为他大公子卫子歌或二公子卫子湛与这位姑娘关系匪浅的缘故，必定另有千秋，只是他尚且未琢磨透彻。
卫子歌对着纷扰的前方眯了眯眼睛，侧头微微笑道：“华夫人她有她的打算，不过不管如何，她帮到你就好。”
“那我帮到你了吗？”
宋星摇忽然没头没尾地一问，话音很淡，风一吹，就飘忽不见。
卫子歌的心却立刻感应到她的弦外之音，停下脚步，不敢看向她。
宋星摇看见卫子歌的反应无所谓地一笑，却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慢慢、坚定地抽了出去。
“我这次去行宫让王上他注意到了我，也注意到了二公子与我非比寻常的关系，想必王上他已经将注意力从公子你的身上转移到二公子身上了吧？”
她故意拽着卫子歌的衣袖扯了扯，自嘲的笑声里带着讥讽，“所以，公子，目前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卫子歌变得空荡的手心不由自主地一缩，他深吸口气，慢慢将半握的手蜷成拳头，垂在身侧。
他早已想到凭宋星摇的机敏能猜出他的算计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真的面对被她拆穿的这一刻，他胸膛里却塞满了无奈和愧疚，不敢回答，不敢直视她，丝毫没有昨日在伤心失望之余仍能保持理性判断的果决与冷硬。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的侧脸一直笑，眼睛里却没有笑的痕迹，“哦，还有！”
她惊呼了一声，“二公子他现在一头银发，公子知道么？”
她询问着卫子歌，却不等他回答，自顾继续说下去，“青丝变白发，我猜大概是毒性所致，可公子你也能想到，无论二公子身体如何，他在我面前必定不会表现出虚弱的样子，就连睡觉的时候，二公子也不断喝茶来保持清醒，以免不小心入眠后身体的病症反应会不受他控制而被我发现，所以我并未看出他的身体究竟是好是坏、他中的毒究竟是重是轻、他的虚弱究竟是真是假。”
宋星摇顿了顿，心里难受得发紧，她对着自己嗤笑一声，嘴前挤出来一团白色的雾气，嗓音涩涩的，“公子，这一点我无法帮你查明清楚，没能帮到你，看来我并非是一个得力的谍史。”
“星摇！”
卫子歌转身将宋星摇拥在怀里，他用的力气很轻很温柔，可两条胳膊却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坠得他难以活动。
怀里的人一动也不动，既不挣扎，也不向他依靠，好似断了线的木偶人，只剩僵硬的躯壳，失去了饱满的活力。
卫子歌闭上眼，将涌到喉咙里的酸楚慢慢压制回内心深处，轻轻拍了拍宋星摇的背。
“如果你无法在我与他之间做出选择，告诉我，我不会再利用你去做这些针对他的事。”
卫子歌眉心垂落，坚定道：“我保证。”
斗篷被压住半幅无法肆意飘动，只有下半幅随风掀开又落下，贴附在宋星摇的腿上。
她躲在卫子歌的怀里，眼前是他分明的颌线，看似温润不争的轮廓下也隐含着同卫子湛一样的坚硬和执着。
良久，宋星摇浅浅一笑，漆黑的眸子里燃起一簇释怀的光焰。
“公子，以后再需要我做这样的事，直接跟我讲。”
卫子歌的身形微微一僵，又听耳边的声音继续响起。
“那样的话，我会好好准备，会做的比现在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