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有许久的安静,卫枢靠在椅中一颗、一颗捡走棋子,捡到一半忽地张开手心随意撒在棋盘上,棋子互相撞击,发出大片的“哗啦”声。
华夫人这才从香龛旁转过身看过来,掠过棋盘看向卫枢,只浅浅笑着,没有说话。
卫枢眉结微蹙,似自言自语,也似在对华夫人解释,“我同时执黑白棋子相互对弈,明明两方都是我,却没想到会下意识偏帮其中的白子去封黑子的棋路……”
他闭上眼,身上放松,脸颊的肌肉却紧绷,长长一叹,“可黑子也是我的……”
华夫人走到案前,敛起裙袖慢慢捡起掉落的棋子,一小把一小把放回各自的棋篓,存笑劝道:“对弈而已,总要有输有赢,王上何必苦恼。”
几阵响声过后,棋盘已被收拾干净,华夫人深深看了一眼尚在闭目养神的卫枢,笑容里增了一抹淡淡的伤怀,“既然黑子、白子都是王上的子,谁输谁赢又有何要紧?”
她自顾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轻轻叹吁,“重要的是王上您眼里,这两子,是不是同等重要。”
卫枢的眼皮痉挛般跳了几下,又待良久,他的表情渐渐松展开,睁开眼睛看向华夫人,声音淡淡,漫不经心地问:
“萋莫,你为何要帮那谍庄的女子掩饰?”他想起方才的场景觉得好笑,眼中的光一亮,嘴角微微挑了起来,“你知道的,我能看穿你们两个在我面前做戏。”
“王上你看穿了又能如何?歌儿、湛儿都已对她生情,情这东西最难自控。当初先王也百般反对音希,甚至用储君之位来威胁你,王上你不也一样排除万难护着音希吗?”
华夫人斜斜睨了卫枢一眼,“说到底,歌儿、湛儿两个孩子都是王上的骨血,认准一人便痴情不改、矢志不渝,他们像王上,王上可怨不得旁人!”
华夫人曾为陈后所救,其后一直追随于她。
她同陈后一起见证了卫枢从上公子夺得储君之位,最终成为一国之主的漫漫长路,见证了他与陈后两人之间的深情,见证了他所经历的抉择、痛苦和艰辛。
卫枢将她纳入身边后虽没有对陈后那般深爱她,却也信任她、敬重她,待她一向友善宽容,又因为曾经共同经历的一切,相对于后入宫的云夫人,卫枢对华夫人更有一层特殊的纵容。
听到华夫人提到陈后,卫枢的神情立时哀伤低落几分,对她勉强扯扯嘴角一笑来回应她的嗔怨。
“这不一样……”
卫枢喃喃低语,“阿音是道门中人,父王和其他的宗室贵亲不过是怕她以术法蛊惑朝政,对阿音本人其实并不排斥,可她……”
卫枢转头看向香龛旁坐着的华夫人,眉头深深按下,“那个宋星摇……”
“她也只是个才入世的小姑娘罢了!”华夫人一向低婉的声音略抬高了些,“王上对她本人为何会有敌意?难道只因为她来自谍庄吗?”
卫枢的目光变得幽深,定在某个位置静止,仿若陷进了回忆之中。
“她太像一个人了。”
过了许久,卫枢幽深的目光更添疑虑与揣度,声音干涩低沉又有丝飘忽,好似从遥远的时空传播回来,他转眼面向华夫人看过来的眼睛,眸中的焦点却无处着落,“方才与她说话,这姑娘紧盯着我的眼睛丝毫不露惧色,她神态中潜藏的执拗,眼底的坚毅坚定,不把任何掌权人放在心上的清傲……”
卫枢深吸口气,眼中的光一闪,不知不觉越说越快,“还有,还有她身上那种进退皆随心的率性!如果他是个男子,我真的要以为他是年轻时的……如海,她太像他了,甚至我有一瞬间真得以为那宋星摇就是如海他本人幻的假外貌来诓我!”
一声尖锐的刮擦声,卫枢从椅中支腿弹起,大步走向身后的书架,伸手在最角落里取出一卷不起眼的文牍,握在手里静静看着,看过片刻,才慢慢展开文牍,露出里面被卷进缝隙中的一张绸绢。
“可惜……”他抽出绸绢,托在掌心看着上面所绘的三个人形,语气渐渐平复如常,“我故意丢掉一颗棋子,趁她递棋子给我的时候碰了她的手,可惜……同心咒引没有产生感应,她不是如海……”
华夫人的心怦然而跳,她不是前朝玩弄权术的权臣,后宫也多年平和无争,她并不擅长掩饰自己内心的剧变,在她听到卫枢说宋星摇像曾经的谍史那刻,她的神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自己都能感受得到自己的瞳孔缩成了细窄的一条缝!
华夫人不住长长呼吸平整心跳,偷偷瞄着卫枢的背影,暗叹幸好,幸好卫枢他也沉浸在强烈的疑窦、不解之中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否则她该如何解释?
她看着背对她的卫枢,也起了身向他走去,走到他身边,看见那张绢帛上画就的三张故人的脸,心口泛起酸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绢面。
“王上,你恨他们,却也在想念他们三人……”
华夫人将手覆在卫枢的手上,温柔地拍了拍,“既然如此想念,又为何要恨?”
“我如何不恨!”
卫枢的手指抓紧绢帛用力一缩,眼底恨意迭起,“如海,宫如海,还有林琅、穆云婉!当日藩地出现叛军作乱,我让他们三人替我保护阿音,可等我平定完叛乱回到婵桂宫的时候,阿音死了!”
他转头怒视华夫人,眼中的怒火、杀气交织缠绕,犹如怒海掀起翻滚的巨浪,咬紧的牙根在他额头迸出分明的青筋。
“阿音死了,只给我留下两个孩子!她的手心里尚有余温,可他们几个却全都消失不见,从此销声匿迹、杳无音信!萋莫,我如何能不怀疑他们与叛军有瓜葛!他们信誓旦旦说同心咒引是保证忠心的血咒,可若是假的呢!若这所谓的血咒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毫无用处呢!”
轻薄的绢绸在卫枢手心攒出狰狞的褶皱,他抬手握住华夫人的小臂,用力抓牢,眼底的火焰却倏地一黯,腾升着哀伤的犹疑、自责。
“若他们真的叛了我,害了阿音呢?”
“王上!他们追随你的时候一直忠心不二,你与如海莫逆之交,林琅、云婉与音希和我,我们几个更是情同姐妹、推心置腹,他们的失踪……万一,万一有不得已的隐情呢!”
“就是因为他们曾经的忠心!”卫枢骤然转身,画着人像的绢绸从他手中飘然飞出,飘飘荡荡落在案前,卷动着屋内的香雾也忽隐忽现,“这份忠心让我心里还留有一丝对他们的信任,我才没有举全国之力追剿他们三人!”
卫枢的目光有丝放空,望着窗上的光影慢慢走近香龛,雪中信的清凉正如殿外的飞雪,慢慢抚平了他眉心的愤怒。
“当日的情况扑朔离奇,我只想如海,或者他们三个其中一人,有朝一日亲口告诉我,告诉我阿音她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又为何潜逃出宫……”
他转过身看向华夫人,目光森冷,有着不可直视、不容拒绝的威严,“萋莫,你一直以来都对林琅是否在世缄口不提,现在我再问你,告诉我!”
卫枢眼中晦暗,洞察着华夫人每一寸表情,“林琅的同心咒引在你身上,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华夫人有瞬间的心虚,可她更加悲伤,那一点心虚被浓烈的悲伤倾盖,更显微不足道。
她看着卫枢,看了片刻,慢慢垂下眼眸,“已经二十余年了,王上。”她苦笑道,“林琅是生是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你们几个女人家交好,找到林琅,我就可以知道穆云婉的下落,她曾经与阿音关系最近,找到她,我就能知道阿音她到底……”
卫枢止住嗓子里的哽咽,即刻恢复成君王的坚硬,“她到底因何而去。”
华夫人微微一怔,抬眸反问,“音希她不是力竭血崩而薨吗!”
卫枢蹙了蹙眉,眼里有懊悔划过,回过头望着炉上缭绕的烟雾出神,雪中信的幽凉可抚怒火,却让平静下来的心境更加悲凉。
“阿音修道之人,如何会轻易脱力……”卫枢的嗓音寡淡,他抬手去抓那缕无形的烟雾,烟雾却从他指尖的间隙当中溢出,他只好紧紧握住拳头停留在半空。
“是我当时被冲昏了头脑没能反应明白,这二十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不在琢磨其中的关窍,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我自问待他们三人不薄,也从没有背信弃义的想法,他们几个倘若不愿再留在宫里,我会放他们离开的……他们为何叛我……他们,究竟有没有叛我……”
“若我不是那样信任他们三人……”卫枢阖上眼,他的眼底开始有湿气弥漫,可一国之君岂可流泪,他皱眉拧干那点湿气,待到那潮气干涸,才继续说道,“若我多派些人守在阿音身边,阿音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斯人已逝……”
华夫人的话音满满当当的哽咽,卫枢回过头看她,见她咬紧唇瓣克制自己的哭腔,脸颊却是泪流不已,只说出四个字来,泪水已染透了她的前襟。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绣帕递给她,却被华夫人拨开,她用指节刮净流淌到唇畔的泪水,怨怼地看着卫枢,断断续续的话音从抽噎声中挣扎而出。
“音希她已去了,可王上……王上您既然明白……明白音希并非因产子脱力而逝,又为何……为何狠心冷落湛儿二十四年!”
华夫人的眼泪又滚滚流下,止不住一般布了满脸,“湛儿他也是您的孩儿啊,是音希她留给您的孩儿啊!倘若音希知道她其中的一个孩儿受了这么多冷落和苦楚,她在泉下又如何瞑目!王上……”
“萋莫!”卫枢打断她的诘问,想发怒却无根无据,想解释又无从说起,心中千回百转最终只剩下对亡妻的哀思追念,无力垂下头靠在窗台边沿,“萋莫,湛儿他太像阿音了,歌儿的性子像我,可湛儿,他的性情、神态简直与最初认识阿音时一模一样,我……我终究是不敢面对湛儿……”
“这么说王上您心里有湛儿……”华夫人勉强拭净泪水,哀怨与惊喜在眼底参半,看着卫枢,“我还以为,王上您根本不爱湛儿……”
“我怎么会不爱他?”
卫枢长叹口气,“不爱他,为何会将他交由你来抚育,不爱他,又为何躲在暗处偷看他慢慢长大,只是我太过矛盾,太……”
“哎呀三公子,您脚程太快,老奴一时没有跟上您!快别等老奴了,王上在殿里等您呢!”
门外传来姜内参窸窸窣窣赶路的声音,卫枢立刻敛起脸上的伤感变得一派平静端肃,走回桌案后若无其事地坐好,挑出一卷竹简展平,华夫人背过身擦拭脸颊的泪痕,待有人推门而入时恰好整理完妆仪。
卫孾随姜内参前后走入殿内,打眼扫过身前,见地面上飘落一张画绢,弯腰顺手捡了起来送回到卫枢的桌案上,脸色自然如常,微微颔首对着两人依次问好:
“儿臣见过父王、华娘娘。”
卫枢沉吟着“嗯”了作为回应,华夫人笑意相迎,款款矮身对着卫枢道:“王上与卫孾有事商议,妾先回宫了。”
“好。”卫枢简要作答,对着卫孾招手,“过来,这是你奏提的议案,上元节后要正式宣召百官,一应举措由你负责监管推进,今夜叫你来,是想与你再深入研究,看看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
他抬眸等着卫孾走近些,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见他露出欣喜的微笑,心里微暖,也跟着笑起来,“距复朝还有半月,父王担心你第一次主事难免紧张些,所以早早喊了你来。这半月若有其他想法要补充,或者有何不明之处,随时来找父王商议。”
另一端,姜内参已同华夫人掩门而出,留下轻微的闭合声,卫孾下意识向门口看去,目光扫过案面落回到整理成条例的竹简之上,淡淡笑道:
“是,儿臣定不负父王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