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枢挑起眼帘斜盯着宋星摇,语气添了几分含威的斥责,目光里不多的温和瞬间冷下去,像冬日里迎头浇了一身的凉水,刹那间带走宋星摇身上的温度,令她后背不由自主地一紧。
“王上,我并非左右逢源,也没有做出任何不忠于大公子的事情,与每一位公子、公主相交皆守规矩方圆,况且几位公子、公主间也并非势如水火、彼此不容。小女不明白,为何我忠于大公子便不能同其他人接触了,又为何我同其他人接触,就是不忠于大公子?”
宋星摇情急之下对卫枢解释,却不知她自以为的解释因为用了太多反问,落在卫枢耳中变成了以下犯上的挑衅。
卫枢捏子的手重重一落,玉石棋子落在楠木棋盘之上,在原本略显空旷的殿中敲出一记震人心魄的声响。
“是吾在问你问题!”卫枢眉心深攒,目光一深,“回答吾!”
宋星摇稳稳心神,颔首回答:“回王上,我知道。”
卫枢停下手里的动作,面色阴沉,眼睛一直盯着宋星摇的脸反复审视,“你知道?”
他沉沉质问,“既然知道还敢同时周旋于吾的两个儿子当中,宋星摇,吾倒当真是小觑了你!”
“王上……”
“住口!”
卫枢冷声一喝,一颗黑子被他激动的手带动着弹出桌案,奔着宋星摇脚下飞去,在地面上“叮叮当当”蹦出几道越发低矮的弧线,最终停在靠近殿门的一处角落静了下来,
“区区谍庄之女,何来那么多诡辩之辞!”
在卫枢说出这句话的那刻,宋星摇心思通透,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将自己叫来问询,为何对自己与谁交往过密如此看重,原因只有一个,她是谍庄的人,谍庄之人,只有追随匡扶君主的责任,却无以别种身份伴君侧的选择。
她可以以谍史、以幕僚、以谋士的身份追随卫子歌,一心忠于他,为他的雄图伟业谋划操持,却不能喜欢他、爱上他,更不该让卫子歌喜欢自己、爱上自己,何况自己夹在两位公子之间盘桓,在他们的父王看来,自己心存杂念、摇摆不定,完全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自己是个魅主求荣的祸水。
可并不是这样的!
宋星摇心思百转,眉间不由夹杂着无尽的哀戚。
她喜欢的人是慕岑,只是太过凑巧,慕岑的另一重身份恰恰是大嬴的二公子,如果有可能,她更希望慕岑只是个普通人,至少这样的话,待她做完谍史该做的事情,就可以抽出全部身心离开,无忧无虑,再没有任何负担与枷锁,安安心心陪伴在自己喜欢的人身旁,而非与他一再错过,现在还要立在君王无情的注视下,孤身一人迎接他咄咄逼人的诘责、质问。
这般一想,那哀戚又转变成被无助逼迫而生出的气懑、恼怒,连看向卫枢的目光里也不知不觉填满了毫不畏惧的固执和强硬。
自卫枢登上王位后,他已极少能在旁人的眼睛里读到如此直白的情绪,尤其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姑娘,竟敢宣泄对自己丝毫不惧怕的针锋相对,令他心中也深感触动。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一面阴沉,一面灼烈,没有因为彼此身份的悬殊而产生退却。
或许是古檀的香气抚平了卫枢的愠怒,他看着宋星摇,眼睛里的情绪变了又变,最终变回君王的无情与深邃,冷声吩咐道:
“给吾捡回来。”
宋星摇压制住心里的气愤,目光不善地看了卫枢片刻,才转过身走到掉落的棋子旁,弯腰拾到手中。
她挺直了脊背,不再刻意维持着谦恭的姿势,来到卫枢案前,看着卫枢平摊在半空中的手心想了想,捏住那颗黑子,停在他的手心上方。
“王上!”宋星摇的声音带着些生硬,“您的棋篓中还有很多棋子,却偏偏命小女重新捡回这一颗,可见您心中喜爱这颗被您无意中丢掉的棋子。”
她将手里的棋子置于卫枢掌心,意味深长地看了它一眼,向原来的位置退去,“现在此子失而复得,还望王上您多加珍惜。”
卫枢的手指微微一搐,眼底光芒再次显露寒意,“那你呢,宋星摇?你是否也喜爱这粒棋子?”
“小女喜爱!”宋星摇直言不讳地回答,心里已开始滋生出剜骨的痛意,“但此子有它的棋路要走,小女不会蓄意阻挠,也不会改变它前行的方向。”
“你不后悔,不遗憾?”
“小女遗憾……”宋星摇闭上眼吸口气,继而睁开眼,眼睛里露出坚定的神采,“但不后悔!”
卫枢听完她的回答神色微变,这抹变化被他隐藏在严肃不苟、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下,只眉头轻轻跳了跳,难以觉察。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颗锤炼几十年的君王心,在听到宋星摇竟敢以棋子暗示二公子受他冷落时有多么震惊,而她愿藏匿自己的感情,自此再不干扰二公子,这份直率、坦诚、豁达的心性更令他为之触动,不由得目光松软几分,凝眸又深深看过她片刻。
卫枢轻轻掂了掂手里的棋子,将它落回原位,空气当中的压迫感随他的重新自弈悄然消失。
“你家中还有何人?”
宋星摇暗自忍下心中的酸楚滋味,低声答:“小女由爷爷独自抚养长大。”
“爷爷……”卫枢手指顿了顿,淡弱的声音里带着疑惑,即刻再问,“他叫什么名字?”
“王上恕罪,谍庄有训,小女不得透露其他人的名字,何况即便是小女自己知道的也未必是真名,说也无益。”
宋星摇垂下头,声音却不卑不亢,“还望您理解。”
“哼……”卫枢淡淡嗤笑,向着殿门的方向扫去一眼,复又低下头琢磨自己的棋,“你们谍庄自来事多,吾倒是领教过。”
宋星摇看着卫枢,不知如何接茬,正踌躇间,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正不疾不徐款款而来,一缕幽微细腻的兰花气息同这道脚步一起停在她的身侧,一道柔婉的声音于耳畔响起。
“宋姑娘?”那人顿了顿,“你不是拿着我的信物去找湛儿了吗?”
宋星摇听出来人,侧身让出一方空间给她,听她有此一问不免心里吃惊不解,问过“华夫人安”后再不敢多说一字,生怕会错她的意思胡乱回答,再牵连旁人。
华夫人噙着笑向卫枢浅浅矮身,“妾打扰王上问话了。”
卫枢对待华夫人很是宽和,眼底沁着笑意摇摇头,并未出言责怪她擅入,对着宋星摇一扬头,道:“已经问完了。”
华夫人展眉一笑,身形一转带着兰香萦动,转身又看向宋星摇,“宋姑娘,我托你带给湛儿的安神香囊可送到了吗?”
她的声音温婉宁静,丝毫听不出在说一件与事实不符的谎话,宋星摇抬起眼睛对上华夫人的目光,见她笑意盈盈的眸子有瞬间的深浅变化,心里明白过来,忙顺着她的意思答道:
“回夫人,已送到二公子手中了,请夫人放心。”
“嗯。多谢姑娘替我跑这一趟。”华夫人抬腿向案台一侧的香龛走去,解下腰间的绣囊在手中轻轻攒了攒,捏出一小块泛着灰白的香料,偏过头微笑道:“既然王上的话问完了,我这边也没什么再向姑娘打听的了。姑娘出去吧,你对宫内各处都不熟悉,不妨去昭乾宫找子歌。”
她对着宋星摇饶有深意地一笑,随后继续摆弄香龛,不再说话。
宋星摇心中明白华夫人替她解围,却因卫枢在侧而不敢在脸上表露谢意,只微微颔首,又向着卫枢看去一眼,见他依旧思考棋局,全然不管她,想必真的是将想问的话都问过了,不会再留下她为难,便轻轻说了声“小女告退”,从殿内退了出去,掩上门离开。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银针挑动香灰时剐蹭在炉壁上的摩擦声,以及卫枢很久才缓缓落下的棋子敲出的碰击。
又过良久,香龛里古檀的余烬被拨弄干净,华夫人捧着那枚香料在烛焰上烤了烤,待有一缕烟雾升起,将它放进香龛中扣好。
不多时,雪中信清凉沁脾的幽香徐徐扩散开,充盈在殿中,一丝一缕的清冽并不浓郁,却慢慢驱散了屋中的沉闷。
卫枢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眉间立即蒙上一层郁色。
他看着棋盘,怔怔神,低声呢喃,“竟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