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嬴这座庞大无际的宫城叠嶂延绵,檐角高耸飞扬,一排排镇脊兽亘古不变的蹲在房脊之上,面无表情地俯视宫墙下发生的一切。
青砖黑瓦、高墙缦回,数百载春去秋来,那冰冷的眼睛,看这墙外风云变幻、朝代更迭,看这墙里换了一批又一批官员,穿着不同制式的朝服对着高位之上的人俯首叩拜,目光里永远波澜不惊,仿佛是洞穿世事的神祇,视天下万物为刍狗的悲悯不仁。
那把象征着天下至尊的椅子,那一枚拥有呼风唤雨的无上权力的金印,为了争夺它们,多少父子反目成仇、手足兵刃相对,多少曾经的赤子心肠被不可告人的权术漂成黑色,又有多少真挚热烈的情意湮灭在朝局变迁碾压而成的沟壑之中。
可即便如此,凡是有机会触碰王座的人总要不惜代价地去为自己搏上一搏,搏一次命运的扭转,搏一场以性命为代价的赌局输赢。
颍京的雪下得不大,雪花细腻却漫天盖地,灰沉沉的天色笼罩下,连同人的心情也低迷、压抑起来。
宋星摇沿着宫外的墙脚慢慢行走,一片片雪从眼前飘落,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空的飞雪,雪打在鼻尖上,化成凉丝丝的水珠。笔直而漫长的宫墙将天地切割成两块,一块代表着自由,另一块,代表着无休止的算计、提防、争斗。
她合拢手心,握住掌心里的雪花,雪花融化成她心底的无奈,泛着湿濡的伤感从鼻息中呼出。
所以,你们两个,终究是开始了,对吗!
不远之外的宫门在雪中推开一扇圆弧,门里钻出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内侍,抬头张望了一眼,见到宋星摇正向着宫门这边走来,垂下头靠在一边,静静等着她经过。
宋星摇见那小内侍似乎在等自己,收回低落的思绪向前快走几步,走到小内侍眼前,不等她先发问,那人颔首向下一点,恭顺地小声道:
“宋姑娘,有人着小奴接姑娘入宫,还请姑娘随我来。”
宋星摇微一怔,随即便想通了缘由。
连行宫内都有卫子歌安排的眼线,更何况颍京的王宫之中呢,想必自她入颍京起,卫子歌便已差人等在宫门接她了吧。
当下不再多问,宋星摇点头示意,轻轻回了句“好”,跟在小内侍身后钻进厚重的宫门之内。
小内侍在前方闷头引路不再说话,一路只有雪花扑脸带来一波一波的凉意,气氛有些沉闷,宋星摇走几步便踢一下脚下的雪,在单薄的积雪中划出两行断断续续的足印,从宫门一直延伸至承钧宫身后的一处暖阁。
周围的景致有那么一丝熟悉,仿若自己曾经来过此处,可再细细打量,那份熟悉感又被庄严的宫殿带来的压抑所取代。
宋星摇正四下环顾,想再从脑海里搜索一番往日的记忆,前方小内侍猛然停下脚步,惊得宋星摇身子向前一倾,不得已也跟着急停下来。
“宋姑娘,您从这殿门进去便是,里面的人已在等您了。”
小内侍弯着腰指指几步之外的暖阁,原本空洞的神情每接近暖阁一步,便多一份敬畏与紧张,身形之下的脸连抬一下都不敢,仿佛殿中有令人畏惧的猛兽散发出强悍的气场压迫他的脊梁。
不过是大公子的居所而已,卫子歌一贯温和,至于如此害怕吗?
宋星摇看着小内侍畏畏缩缩的模样深感有趣,心里悄悄偷笑,面容上却维持着尊重,平静答道:“多谢。”
自己腹诽了一番,宋星摇的心情明朗许多,见小内侍退步离开,当下也不再停留,转过身便奔着殿门小跑而去,她伸手推开门,外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几瓶开得鲜红的腊梅在寂静的殿中绽放。
宋星摇深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忘却在行宫的水榭与卫子湛临别后的沉闷,挤出一抹还算明媚欢快的笑容,向着内室走去。
不及走近内室,已有一缕沉静的古檀香气从里面飘出,内殿同样静若无人,在古檀的气息下有着凝人心神的祥和。
宋星摇跨过门槛,一边喊着“公子,我回来了”,一边抬眸向殿深处打量,寻找卫子歌的身影。
只话中音还未落地,目光里已抓取到令她瞠目结舌的一幕,这腿悬在半空,既不敢向前落下,也不敢退回殿外,一时愣在原地。
她终于想起这是何处所在了。
去年同卫子歌回宫时,他在大大小小的酒宴之余会经常来此于卫枢会见,这里不是卫子歌的居所,而是卫枢理政的私人书房。
只因那时宋星摇相伴于姝儿身边,并未近距离来过此处,所以一时间并未记起。
视线所及处,明亮的窗棂下,一个酱色常服、面容不怒自威的男子端坐于书案前,正凝神看着自己眼睛下的棋盘思索,他听见有人呼喊入殿并未抬头,信手捻起一颗白子落到棋盘上,“咚”,落子的声音极其轻微,却惊得宋星摇眼底一跳。
姜内参侯在卫枢案前,听见身后的动静忙旋转半个身子示意宋星摇噤声,又扭头觑着卫枢的意思,过了半晌,卫枢盯着棋局,头微微一点,姜内参这才轻手轻脚的迎到宋星摇身边,低声道:
“姑娘进来吧。”
算起来,这该是宋星摇头一次觐见卫枢,以往她一直躲在卫子歌身后,随他出入宫室,不曾近距离见过卫枢,只用曾经那急匆匆的一瞥加上自己的想象,想着这位大嬴的王上大概像茶楼的话本里描绘的那样,虎目圆睁,眸中精光四射,龙行虎步身姿不凡,犹如天神下凡往那一站便威震四海。
当下在他眼前站着,宋星摇抬眸偷偷瞧去,卫枢虽垂着头只露出大半张脸,眼睑微挑,鼻峰耸挺,低垂的眸中露出的光芒平和沉静,眼尾带着点君王特有的锋芒,目光落在棋盘之上认真而又专注,微微蹙起的眉心里毫无狠虐的戾色,只有思索不得的愁绪滋生蔓延,这么一看,倒与寻常人家的父亲没多大区别。
宋星摇自己想着,心里慢慢轻松下来,又想起“虎目圆睁”这个词,看着卫枢的头竟不由自主地把他想象成一颗老虎的脑袋,眉心间的褶皱变成老虎额头上的“王”字,正痴痴看着棋盘思考。
一头会下棋的老虎!
宋星摇想得太入迷,竟“嗤”地一声轻笑出来,这一笑终于引起卫枢的注意,停下捏在手里欲落的棋子抬眸看向她。
卫枢的目光由微微吃惊变得深邃,心里大概想着什么,想过之后,最终又变回君王该有的冷冽,直视着宋星摇,问出了自她进殿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就是宋星摇。”
说是询问,可卫枢的尾音却是下沉的肯定,他知道自己,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人知道自己,而这个人还是天下最尊贵的王,那么想必自己所有的背景、秘密在他面前都如透明一般一眼望穿吧。
宋星摇心里一凛,肃起脸上残留的笑痕,低头道:“回王上,正是小女。”
卫枢未应,看着眼前的人沉吟几许,对着姜内参懒懒散散地挥挥手,“你去喊他吧。”
话没头没尾,姜内参却似能够参透,只低头应了“是”便躬身离去,他腿脚不便,行走的速度较为迟缓,经过宋星摇身侧时顿住片刻,低声提醒她:“姑娘,你该跪着回话。”
宋星摇睁圆眼睛有丝后怕,不等她答谢,姜内参已挪走步子走出内殿了。她悄声呷口气正欲提襟跪下,前侧的卫枢轻轻“哼”了声。
“站着吧。”
他再次垂下头观察黑白两方的棋局走势。
又是一片沉静,卫枢捏着棋子一黑一白轮番对弈几手,头也不抬,声调清淡的如同殿内似有似无的檀香,调子里的语意却深重异常。
“你刚从汤泉行宫那边回来。”卫枢落下一子,却蹙蹙眉,“你去找子湛了。”
宋星摇暗道“果然”!
行宫里不过几十个宫奴女婢,竟分成如此多的派系,有王上的,有大公子的,想必还有很多她所想不到的人的吧?
那样局促的一方天地,却已如深海暗礁,海面下暗潮涌动,而你孤身一人,可还应付得来?
宋星摇一想到卫子湛要在不同的暗窥下独自周旋,心头不由一酸,更无意对卫枢掩饰真相,头又低了低,道:
“是。”
卫枢神色如常,捡走几颗被围死的棋子撒落进棋篓中,顿了顿,淡淡道:
“那你回宫来又准备找谁?”
“找公子……”宋星摇怕有歧义,重新改口答了一遍,“找大公子。”
“哼,你倒是左右逢源!”卫枢抬眸瞟了宋星摇一眼,话里已有不快之意,“同子歌相伴,又去痴缠子湛,听说与子安、子姝也都交好,宋星摇,谍史择一主而忠,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