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象令敬贤一阵目眩。
向前走不过十步,便是一处悬崖,左右两侧也不超二十步,靠近左边悬崖峭壁,有一个小土包,似乎是新起不久的。峡谷间的山风呼啸如虎,云雾弥漫于谷间,一望无法见底。悬崖处有块凸起的大石,上面牢牢系着藤蔓,有粗有细,约有十余根,好似一座吊桥,一直连接到对面的崖壁上。两峰间足有十余丈宽,好似相对而立的两个巨人,高低相差无几,景色则毫无二致。
敬贤望着对面峰崖,凝视峰顶一棵被劈成两半的松树,猛地意识到这便是黑云峰顶。被劈的松树乃为雷电击中,焦黑的颜色仍能观之。他向峰顶下方西南方望去,隔着崖壁间的密林空隙,隐约看到飘扬的彩旗,一座高大的石台。那便是黑色祭坛了。敬贤呐呐自语。
突然,敬贤看到对面黑影闪动,迅捷无比,还伴着几声长啸。他感到无比诧异,不知出现何种状况。正在此时,五六只山猿钻出对面密林,几次跃起之后,便纵到崖壁之上,目光锐利地望向敬贤。
这几只山猿体型巨大,通体皆为黑色,只有面部白中泛红。其中一只山猿好像首领,眼睛看着敬贤,微微张开嘴巴,发出呼呼的声音。一只体型略小的山猿翻了个筋斗,猛地窜上崖上藤蔓,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
敬贤张大了嘴巴,感到一阵阵目眩,脑海中模糊的印象,慢慢地浮现到了眼前:他被搀扶着离开峰顶,激风扑面,悬空移动,雨点打在脸上,身体如同在云雾之端。
小山猿纵下藤桥,轻巧地落到他的身边。小猿鼓起嘴,眼睛闪烁喜色,仔细地打量着敬贤,随后转回头面向对面悬崖,吱吱吱地叫了几声。那些山猿吱吱地回应着,发出几声更悠长的尖啸。小猿不再望着敬贤,而是走到左侧悬崖边的土包,慢慢地蹲下身子,将一块倒下的小木牌立起来。
眼前的景象让敬贤大骇,显然这些山猿认识自己,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小山猿一纵一跳地蹿上藤桥,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对面崖壁上。山猿首领向敬贤又看了两眼,尖啸一声,率领众猿隐没于崖顶后面,再也见不到踪影了。
敬贤痴痴地看了一会儿,便紧挨着身后石壁,慢慢地靠向左侧悬崖边的土包。土包周围有些松土,堆积的土包里有土也有石块。他将木牌拿起来,眼睛立时凝住不动,上面写着六个字:亡父敬芒之墓。
敬贤有点儿天旋地转。即便是黑色会盟,也未见得让他惊骇至此。
土包中埋的是父亲敬芒的尸体,既然不是自己所做,那便是檀嵩所为。如此说来,檀嵩曾在黑色会盟时于这里目睹惨象,又听说敬芒也参加会盟,便在两崖间纵跃,将父亲的尸身背了过来。我是敬芒的儿子,檀嵩又再次冒险,将我从对面峰上背过来,安置在草庐里养伤。
檀嵩为何称敬芒为父?他又如何有这般身手,竟可在两崖间行走?敬贤想到此间,不由得心中为之一凛,望着峰顶远处,不由得想起刚才所见的山猿。
“你是由那只大山猿背过来的。”檀嵩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敬贤转过头,发现檀嵩正站在洞口,眼睛望着黑色祭坛。
“父亲的尸体是你背过来的?你冒着生命之险救我,为什么不愿向我吐露实情呢?这土包埋葬的是我父吗?他难道也是你的父亲?”敬贤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陈年旧事,已成云烟;逝者已逝,只可追忆。你如果想知道,我就全盘告诉你吧!”
檀嵩说完,伸手将木牌拿过去,重新插回土包中,用手培了一下松土。他转回身,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慢慢地走进山洞。敬贤见状,也不敢发声,紧跟在檀嵩的身后,沿着来路往回走。
出了山洞后,檀嵩没有走回草庐,而是拐向北方柏林,沿着林间小径走了很远。前方出现一块大石,人工凿出几磴台阶,他们一前一后上了大石,眼前便是空旷的天地。
太阳越升越高,白云朵朵浮于穹空,云雀翻飞着落到远处树枝上,山间的溪水淙淙作响,好一派悠然的美景。可是,此刻的敬贤望着檀嵩,却发现他的脸上现出忧容,光线照耀之下,竟令人觉得有些害怕。
“我常常站在这里远望北方,好像能够看到故国栗水,心里便觉得从未离家一般。”檀嵩淡然地说,敬贤静静地听。
“我的母亲本家檀氏,乃是栗国贵族,祖上与敬氏往来密切,两氏间常有婚配往来。后来望海势力日渐强大,多次击败栗国抢占领土,为了存续栗国之本,敬氏一族以辅佐望海君主为名,迁往了望海国内。你的祖父很受望海王室器重,你父亲敬芒年少多学,年纪尚轻时陪同望海质子,来到栗国都城结盟,希望共同对付幽蓟。”
“栗国贫弱,只有结盟自保。”
“你父亲在栗国都城樵枫住了年余,与檀氏贵族往来颇多,由于两家祖上渊源很深,便与我的母亲相识。两个人年貌相当,对文史都有精通,一来二去之间,竟然产生了感情。”
“各国贵族间通婚倒是平常之事。”敬贤说道。
“那时,襄帝想要扩张帝国版图,与幽蓟联合起来,准备进攻栗国,还怂恿熊族对付北靖。我的外祖父力阻抗争,结果兵败被杀,栗国侯见势不妙,决意献礼纳降割让领土。幽蓟国王的爱子命丧疆场,要求栗国侯诛杀檀氏一门,如若不从,便要灭掉栗国。栗国侯被逼无奈,只得下令将檀氏满门尽捉,偏巧我母亲在望海盟馆,躲过了这一劫。”
“……”敬贤沉默了。
“我母亲当时已有身孕,但碍于脸面不便明说,她知道无法救出家人,便求助于你的父亲。可惜,你父亲与质子担心拖累望海,竟然不施援手,将我母亲献了出去。行刑之时,檀氏老友杨春是审讯官,发现我母亲身有异样,才知道她怀了孩子,便千方百计使了钱币,换个女囚才救下我母。檀氏一门伏诛后,我母亲躲在乡间生下我,全赖这位檀氏旧友周济,才不致使我母子两人丧命。母亲在我年幼时便亡故,虽然她恨极敬芒,却一直告诫我不要复仇。我在栗国无亲人可恋,于是受那老伯推荐去了学城,后来又去太乙山诸峰求索,希望化解心中的怨念。”
“没想到檀嵩兄,不,兄长竟是敬贤同父异母的哥哥,在黑云峰巧遇救我,实在令小弟汗颜以对。”敬贤说完,拜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
“你倒不用拜我。我接下来说的,也许会更让你吃惊呢!”檀嵩没有看敬贤,自顾自地出了一会儿神。
“灰峰求索者人数虽少,先贤遗传之法却是奥妙无穷,其中有卜天算地之术,亦有吞吐宇宙之道,我虽然未求索得解,却交了几位灰子高人。王国之君思虑称霸,侯国之主意图自强,即便异族也有崛起之念,但受限于国土、人口和时运,谁也无法预测是否能够取代银夏帝国,因而几大王国之主皆敬养成名灰子,以期通过占卜获得胜势。”
“哥哥的意思是说,有人可以预测黑色会盟吗?”敬贤越听越惊,脸上身上汗水已经湿透,眼前浮现黑色会盟的一幕幕。
“天机自不可泄露,但人心终是可以捕捉的。望海、幽蓟、雷霆、金亭与济国虽强,却绝难成为未来一统天下的霸主,何况幽蓟、望海于我皆有仇怨,我怎么能忘记亡母之恨?我虽避世于黑云峰,却一直没有断绝外世往来,常与那几位在王国担任卜算士的旧友联系。雷霆盐封之争,望海、幽蓟织锦谋划廊中之策,济国与雷霆暗中角力,金亭意图北上称雄,都有灰子影响参与其中。与他们不同的是,我除了不盼望各国势强,更是不愿看到敬芒成功,我要让他身败名裂,失宠于望海国君。”
“这么说来,济国与金亭联合进攻雷霆,望海、幽蓟参与五国会盟,都是你们灰子暗中促成的?”敬贤心中一寒,身上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人的权力欲望如同眼前的深谷,那是没有止境的天壑,只要鼓动他走到这个边界,他就不会再回头了。灰子高人不能确定未来,又何来促成之说?当权力桂冠触手可及,那些名臣贤君便会自行决定,又何须我等出手?”
“姜辟那些人,都是因为灰子高人们的密术,成了黑色会盟的冤死鬼,他们成了敬芒的陪葬品,包括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敬贤嘎声道。
难道我是别人摆放的一枚棋子。敬贤痛苦地想道。
“听说五国会盟的消息,我确实曾兴奋莫名,当听说敬芒随主亲临,更是特别亢奋。可是,当我站在山洞口,望着祭坛上血腥的一幕,听到那此起彼伏的惨呼声,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个声音就如同天上的雷鸣,让我不可抑制地颤抖,好像一万柄剑刺到了身上,我才明白什么是血浓于水。我在这里生活多年,已经与那些山猿成了朋友,学会了纵跳藤桥的攀爬之术。那时,五国骑士正在激杀,我乘着倾盆暴雨和黑暗,招呼山猿偷偷地潜到祭坛之处。我找到父亲敬芒的尸体背走,又让山猿架起了你,钻入密林回到悬崖,再利用藤桥回到草庐。”
“你怎知谁是父亲敬芒呢?”
“我曾去丰都与灰子会面,远远见过敬芒的面,便再也没有忘记过。”
“然后你将父亲葬在洞穴外,让他永受悬崖绝壁之困?”
“那是为了我自己,每一次重见父亲之墓,我都会想起黑色会盟,想到那些无辜的人为何而死。好了,说了这么多,我也解脱了,你若是想为父亲敬芒报仇,随时随地都可以来索我的命。”檀嵩说完,平静地看着敬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