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回家吃饭,困了回家睡觉,冷了回家穿衣服。在父母的世界里,叶莱的零用钱很多余。回家后,叶莱终于有了方向,至少不用在公交站台挨冻了。
“你觉得下午考得怎么样?”
王培站在阳台,晾晒着洗好的衣服。
“还不错吧。”
叶莱潦草地说完后,发现了错误,遂补充道:“可能考得不好。”
“那下次努力点。”
王培的宽容,夹杂着罪恶感,让叶莱产生了内疚。既然王培这么宽容,那就蹬鼻子上脸吧。
“万一考得不好,你不生气?”叶莱把音量降低,试探地问。
“就算考得不好,我也不会用棍子逼你学习。没自觉的话,你学得累,我催得也累。到最后,也结不出甜美的果实。”
“不用你逼。我不能再浑浑噩噩了,我想去补习。”
叶莱翻开书,默默地看着。
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要求。好学生看书,王培会面无表情;坏学生看书,王培会很高兴。
“怎么突然想补习?平时一提到补习,你就不高兴,说学得累,学得没自由。”王培问。
“因为我想通了。虽然离高考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也算迫在眉睫了。只有提高了成绩,才能考一个好学校。——问题是班主任说:‘要收补习费。’”
“这是学校发起的吧?”
“嗯,是一个自愿性的报名。不去补习,我的成绩肯定提高不了,毕竟落下的课程太多了。光靠自己看书,没人讲解的话,难度很大。”
叶莱的谎言越编越顺。由于怕自己笑出来,叶莱只能低着头,多翻书,转移面部表情。镇定的对话,和平日一样。
“补习费要多少钱?”
“四百块。”
“四百块一个学期?”
“一个月。每周末的上午去两次,正好八节课。”
“只要成绩能提高,钱就没白用。”
王培走进客厅,拿毛巾擦干了手,从钱包里掏出四百块。这四百块,因为几句随便的话,就是叶莱的了?
“太辛苦了,连周末也不能休息。”
叶莱接过钱,假意地抱怨了一句。走到卧室后,还没关门,就迫不及待地把钱摊在手掌欣赏。
拿到钱的那一刻,叶莱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骗得早一点,不骗得多一点。虽然欺骗是贬义词,但通过欺骗,叶莱保护了自己。
为了打发时间,叶莱拿起桌上的报纸看着。下个瞬间,一则“男子抢劫杀人,刑满释放后再次抢劫杀人。”的新闻,引起了叶莱的注意。
在这些犯人眼里,死亡象征着什么颜色?也许是金色的。枯叶飘散在地面,毫无生机可言;也许是黑色的。在一个漆黑的环境,什么都看不到;也许是无色的。毕竟被害人的痛苦,外人无法亲自体验。
倦意升起。叶莱躺在床上,带着失落感,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下个瞬间,班主任拍了拍叶莱的肩膀,用柔和的语气说:“认真听讲。”
被贴上懒散的标签后,肯定很丢脸。因此,叶莱翻开书本,开始抄写密密麻麻的板书。坐在偌大的班级,叶莱习惯了喧闹。一种喧闹,是探讨学习;另一种喧闹,是捉弄同学和随意聊天。后者除了影响老师的讲课质量,还会影响学生的听课质量。
“我打两个二。”
“我就知道。你看,我特地存了一副炸弹呢。”
“真行啊。”
“你输了。”
“老师,你觉得我影响你上课,我还觉得你影响我打牌。”教室的后座,王磊不慌不忙地说。
“这里是教室,是上课的地方。你们要打牌,为什么不回家打?”老师问。
“我就要在这里打牌,不行么?”王磊捏紧拳头,生气地问。
“那你们稍微安静一点。”
老师让王磊坐下,自己走回讲台。面对不良者的喧闹,老师只是要求稍微安静一点,而不是彻底闭嘴。
见老师走回讲台,不良者开始欢呼雀跃,激动地说:“老师怕我们了,怕我们了。”
老师不用手碰蟑螂,不代表老师怕蟑螂。毕竟蟑螂除了长得丑陋,还有很多奇怪的细菌。自生自灭,适合无序的不良者。——不过今天的教室倒很安静。回头看去,那些喧闹的不良者,一反常态地看起了书。在叶莱心里,虚伪的不良者,看的只是游戏攻略或色情刊物。毕竟他们作为不良者,都能好好看书,在桌子上睡觉的叶莱很丢脸。
“下课前,我想讨论一个题外话。为什么世界上有坏人?”老师走下讲台,在教室转了一圈,轻松地问。
为什么世界上有坏人?那为什么世界上有好人?
下个瞬间,教室有了沉默,也有了轻声的议论。在枯燥的等待里,老师把书本合上,失望地说:“既然没人回答,那么下课。”
叶莱想在王磊面前发泄情绪。虽然选择的方式很微弱,很不起眼,但对刚出生的婴儿来说,能做到爬行就不错了。
“有人喜欢吃苹果,有人喜欢吃香蕉,还有人喜欢吃桔子。世界上有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定义。”叶莱说。
“那你怎么定义坏人?”老师问。
“世界是有规则的。比如一个女性上街,遭到一个男性的猥亵,这个男性就是坏人。”
“坏人为什么要去猥亵?”
“有些人为了报复,有些人为了和朋友打赌,还有些人为了寻找刺激。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
“那你会不会为了某种目的,去猥亵女性?”老师问。
下个瞬间,凌乱的笑声爆发了。有人想看叶莱出丑,有人想寻找答案,还有一些人,只要别人欢呼,自己也跟着欢呼。
坏人是一个贬义词。把脏水倒在身上,会不会难以清洗?
“如果好处大于坏处,我当然会猥亵。我去街上猥亵女性,能收获精神的刺激,这是好处;反之,我要接受道德的谴责,到处被人指指点点,连工作都很难找。如果法律关了我一年,说明我失去了一年的自由,失去了一年的工资;按照一个月三千块计算,工资就是三万六千块。在我的世界里,道德和法律象征着西瓜,精神的刺激象征着芝麻。所以我不会去猥亵女性。”叶莱说。
在叶莱身上,王磊得到的好处大于坏处。不过只要找准弱点,蚂蚁也能咬伤巨人的心脏。虽然这个比喻缩小了叶莱,放大了王磊,但它作为一颗糖,吃起来很甜。
叶莱把手伸进自己的兜,摸到了纸样的东西。——这是从王培那里骗来的四百块。钱会保护叶莱,免受王磊的侵害。
下课了,班主任走出教室。下个瞬间,叶莱把目光投向王磊的座位。想保全自己,就要主动上前,不能等王磊来催。
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饱的重要性。在绝望时,一个又干又涩的馒头,成了廉价的真理。
远远看去,王磊的座位空无一人。叶莱慢慢走向靠窗的位置,往窗外看了一眼。楼下的右拐角是厕所。
“看什么呢?”
张喃从后面拍了叶莱一下。
“没看什么,找王磊呢。”叶莱说。
“你开什么玩笑?王磊都死了,你去哪里找?”
张喃一边笑,一边拍着叶莱的肩膀。
“死……死了?”
“喂,你真的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我记得班主任之前在讲台说过啊。”
张喃走到王磊用过的课桌前,补充道:“桌子里的书,都被王磊的父母拿走了,也许是为了留一份念想。”
“王磊怎么死的?”
叶莱弯腰看了一眼王磊的课桌,又看了一眼窗外。叶莱身上的四百块,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找不到归属。
“上个月,王磊骑着摩托车在路上狂飚时,不小心冲破护栏,坠入了悬崖。从网络发布的原始图片看,血和脑浆流了一地,太惨了。”
张喃的描述,听起来很恶心。在心理暗示下,叶莱来到鸡鸭屠宰场,闻到一阵阵腥臭。
“哎,这么年轻就死了,王磊的父母很伤心吧?”
“是很伤心。王磊母亲料理完后事,就烧炭自杀了。幸好被人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了回来。”王磊的前桌,刘静说。
“平日里,王磊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喜欢欺负人。现在王磊死了,是恶有恶报。”张喃说。
虽然张喃没亲手杀掉王磊,但从张喃的语气里,叶莱听出了持续的残暴。
“王磊是我们的同学,是朝夕相处的朋友。一条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就算你无动于衷,也不能说出残暴的话。”叶莱反感地说。
“叶莱,你圣母心又泛滥了。我记得上个月的跳棋比赛,王磊欺负过你吧?”
张喃的话,听起来很熟悉。
上个月,借着语文老师的号召,班级举行了一场跳棋比赛。不过随着王磊的插队,一切都被打乱了。那些守秩序的人,除了遭到王磊的辱骂,还险些遭到王磊的殴打。
在推搡的过程中,为了展示出与众不同的领导力,王磊摔碎了叶莱的玻璃杯。事后叶莱找王磊赔钱,却得到一阵嘲讽。
摔碎的玻璃杯,是喝水用的。虽然价格只有五块,看起来很便宜,不过便宜的东西,就能随意践踏?
“我还记得体育课时,王磊喜欢限制你的自由。”
刘静的话,听起来也很熟悉。
体育课时,爱打乒乓球的王磊,会让叶莱站在一旁捡球。一旦动作慢了,轻则挨骂,重则挨打。
一节节漫长的体育课,给了叶莱无限的乏味。因此,叶莱痛恨三种人;一种人是自己,一种人是王磊,还一种人是自由的同学。
叶莱向往光明,也向往黑暗。作为好人和为坏人,叶莱都失败了。
“你看,王磊死后,学校更太平了。”张喃用手指着远处,骄傲地说。
顺着张喃手指的方向,只见玻璃上的雾气消散,水珠被晾干。这副雨过天晴的画面,让叶莱看到眼前的太平。
远处两个学生坐着,两个学生拿着羽毛球拍,大家轮流上场,玩得很开心。除此之外,体育老师在操场上,反复地教学生投篮。在观众的注视下,每个人都锲而不舍,朝着同一个篮筐努力。
和张喃的表情一样,叶莱从中看到无数个笑脸。
“王磊的死,和太平有关系么?”叶莱问。
“如果你的面前有两碗水,一碗水里有一颗老鼠屎,一碗水里有五颗老鼠屎。让你选,你会喝哪一碗?”张喃问。
“当然选一颗老鼠屎的。一颗老鼠屎,至少比五颗老鼠屎要干净。”
叶莱轻松地回答了。
“嗯,王磊就是老鼠屎。王磊的消失,会让打架斗殴,敲诈勒索,迟到早退,顶撞老师的发生率降低。”刘静说。
死者为大的逻辑深入人心。
王磊死亡后,如果叶莱感到高兴,感到无动于衷,在很多人面前,就成了不正常的冷血动物;如果叶莱感到沮丧,感到心潮起伏,在很多人面前,就能融入集体。
叶莱很弱小,不敢把真实的情绪展现出来。那些形式化的感动,已经控制了全身。
梦醒后,叶莱还是叶莱,王磊还是王磊。叶莱除了懊恼,什么都没留下。
“起快起床,到饭点了。”
顺着食物的香气,王培摇醒了叶莱。
“原来是梦。”
叶莱失望地揉了揉眼。天黑后,周围的温度在缓慢下降。叶莱踢开单薄的被子,拉开窗帘。
“噩梦?”王培问。
“很普通的梦。”
叶莱走进厕所,识图用冰冷的自来水,打消顽固的倦意。不过从里面传来的烟味,终止了叶莱的想法。
“咳……咳。”
刺鼻的烟味,钻进鼻子和喉咙。不用洗脸,叶莱的倦意就无存了。
“不好意思,忘记开窗了。”
叶维抖了抖烟灰,把右侧的窗子打开。虽然烟气散了一些,但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叶维嘴里吐出。
抽烟不仅花钱,在多数情况下,对身体还有坏处。因此,做坏事的人,要找一个正当的理由,才能让自己安心。
叶维觉得,抽烟能释放压力,还能降低患上溃疡性结肠炎的风险。一旦在漫山遍野的垃圾里,发现微量的黄金,就成了被放大的真理。
下个瞬间,重复的晚餐开始了。无论花五分钟吃饭,还是花半小时吃饭,叶莱总能端着碗,规矩地坐着。
自从骗到四百块,叶莱坐得更稳了。愉快的心情,增大了叶莱的食量。
“我今天在医院碰到王姐。王姐挂着沮丧的表情,真让人担心。”王培说。
王姐是外来人员,也是叶莱的邻居。王姐在楼下开了一间包子铺,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像一台不会生锈的机器。就算市场的物价涨了,王姐店里的包子也不会涨。王姐的坦诚,不仅积累了良好的声誉,还招来了很多回头客。
一个丰厚的包子,加上一碗满满的豆浆,是一顿既经典,又廉价的早餐。
“王姐怎么了?”叶维问。
“之前每到饭点时,有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总去王姐的店里吃饭。小伙子吃得很节省,一顿饭下来,舍不得多花钱。王姐在交谈之中,发现两个人是老乡,一旦用上方言,亲切感就深了。王姐看小伙子外来打工,付不起房租,就腾出家里的空仓库,提供无偿的吃住。小伙子吃住了一段时间后,混熟了作息规律和逃跑路线,开始了肆无忌惮的盗窃。”
“偷了什么?”
“王姐父亲有尿毒症,过一段时间,准备做换肾手术。王姐东拼西凑,才搞到三十多万。刚从银行取出来,没几天就被偷完了。”
“偷了三十多万,还是做手术的救命钱。一旦延误了治疗,可能造成患者重伤,甚至死亡,属于情节特别严重。”叶维说。
“那是后话。现在人抓不住,钱追不回来,换肾的手术只能一直拖延。为了这件事,王姐的家里都吵翻天了。”
为了消除反抗的意识,王姐会不会感谢小偷,给自己上了生动的一课?不过和叶莱的失物相比,王姐的学费太贵了。
“你怎么知道,王姐帮那个小伙子是无偿的?”叶莱问。
“当然是无偿的。小伙子这么穷,连房租都付不起,拿什么回报?”
“也许,王姐带小伙子去医院做过配型。虽然小伙子很穷,但长了一双尿毒症所需的肾源。小伙子年轻力壮,还是活体肾,总比那些尸体肾好多了吧?新闻上经常在放,有些眼高手低,死要面子的人,为了满足短暂的虚荣心,不惜卖掉自己的肾。”
王姐的真实意图,有很多种可能。比如出于同情心,比如寻找匹配的肾源,比如培养免费的帮手。
不过再开放的结局,也无法掩盖偷窃的事实。尝到甜头的小伙子,要么低调地隐退,要么寻找下一个目标。
“你要小心,以后别像王姐一样,被人给骗了。”
叶维用筷子敲着叶莱的头。叶维的提醒,带着一股轻视。
“熟人的警惕性很低,小偷往往容易得手。如果每个人的警惕性都很高,那些小偷要么饿死,要么改行。说到底,是傻子养活了小偷,给社会增加了负担。那些傻子看似可怜,其实是小偷的帮凶。”叶莱平静地说。
叶莱和王磊,也是傻子和小偷的关系。指责别人时,叶莱能一身正气;轮到自己时,就体现了很大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