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安局,叶莱和王培道别,去迎接下午的英语考试。
出租车的起步价是八块,虽然公交车不能随叫随到,但公交车的廉价适合叶莱。叶莱把两块钱放入投币箱,站到居中的位置。车上的乘客,来自不同的地方,又去往不同的地方;唯一相同的是秩序。
下个瞬间,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不时地环顾四周,并咳嗽了几声。老人用一双尖锐的眼神寻找猎物。
“喂,你给我让个座。”老人笑了笑,指着一旁的女生说。
女生穿着校服,和叶莱的年纪相仿。听到要求后,女生把投向窗外的目光收回。除了惊讶,还有沉默。
“你耳朵聋了?还不起来让座?”老人重复地说。
“真凶啊。你要别人让座,不会好好说么?”
“小兔崽子,一点都不自觉,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我跟你好好说,你听得懂么?”
老人的情绪很激动,并用拐杖戳着地面,发出躁动的声响。
“我上辈子又没欠你的,为什么要让座?你们这些老人,手里拿着老年证,除了买菜就是休闲,坐公交车不花钱。我去学校念书,一边备战考试,一边在高压下竞争,现在付了公交车费,连坐几分钟都不行?”女生问。
“老师没教你尊重老年人么?你是哪个学校的?信不信我去校长那里告状,让学校开除了你?”
如果老人嘴里的后果属实,就太严重了。叶莱是这个女生的话,一定会马上站起来让座,以平息事件。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是亏本的。让座真的很简单。
“我尊重的不是年龄,而是你的语言和行为。”
女生无视了老人。下个瞬间,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不让座的人,能有很多解释,比如身体不舒服,比如昨晚没睡好。无论老人再怎么愤怒,也无法反驳。对老人来说,不让座的人是道德低下。作为长辈,理应把歪的东西纠正过来,还社会一个良好的风气。
下个瞬间,老人一记沉重的耳光,打在女生的脸上。在没防备的情况下,女生的头撞向车窗玻璃,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不仅如此,老人又抓住女生的头发,往地上摔去。落了下风的女生,只能缩在地上,用哭声博取同情。
见了女生的惨状,有一个男乘客想去阻止。不过男乘客的妻子暗暗拉住手臂,轻声说:“别多管闲事。”
出头鸟不好当。即便在文明的交涉里,老人也可能莫名其妙地摔倒,说身体出了问题,要先去医院做检查,再接受治疗。那时沉甸甸的钱,是优先的牺牲品。女生和男乘客,作为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有任何寄托。女生是人,男乘客也是人;女生需要保护,男乘客也需要保护。
公交车上,王磊的模样,在叶莱的脑海浮现。没有安全感的叶莱,在没有王磊的地方还是很焦虑。
一个人是否强大,由身体和精神组成。只有身体,是无脑;只有精神,是空架子。要脱离弱者的阵营,绝非一朝一夕。
十分钟后,公交车到了学校旁的站台。
时间变了,天气变了,紧迫感也变了。语文考试交了白卷,其他科目再努力,只要计算了平均分,还是不及格。
叶莱走进考场,趴在桌子上休息。不多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叶莱的背。
“喂,醒醒。”
叶莱把头转过去,只见王磊站在面前。虽然叶莱很反感,但还是装出了恭敬的样子。
“怎么了?”叶莱揉着眼睛,若无其事地问。
“钱呢?”
王磊做了做数钱的手势。
“什么钱?”
“你过来。”王磊的脸色阴沉下来,用命令的口气说。
叶莱和王磊来到学校旁的居民区,这是个僻静的地方。深黄色的锈迹,缺损的墙面,诉说着一个年代的记忆。
“你和我装傻?上午交待的事,下午就忘了?”
说完后,王磊一脚踢了过来,正中腹部。看着叶莱的惨状,王磊得意地问:“想起来了吧?”
“时间太紧,我忘记带了。”
叶莱捂着腹部。
“我又没让你去登月,时间紧什么?你是故意为难我吧。”
“对不起,我真的忘记带了。”
“我下午就急用钱,你说怎么办?你让我不舒服,我让你更不舒服。”
下个瞬间,王磊一拳打在叶莱的胸口。王磊的举动,出乎了叶莱的意料。难道王磊不怕叶莱翻脸,并拒绝借钱的要求?
叶莱忍着负面情绪,不敢给王磊惹麻烦。如果把别人吸引过来,看到叶莱这副狼狈的样子,会变成议论的对象。王磊性格张扬。在众人的注视下,王磊会打得更凶。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什么时候把钱带来?”
王磊揪住叶莱的衣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短刀,架在叶莱的脖子上。
“我明天真的会带钱,别杀我……”
目光里的刀,像失控的卡车,随时都会撞上叶莱。叶莱一边颤抖,一边示弱,把姿态拉到最低。
如果叶莱拿着刀,架在王磊的脖子上,进行角色互换,王磊是否会产生恐惧?——精神胜利法总能满足叶莱。在心里,王磊已经死了好几次。
“你明天上午,给我带四百块来。”王磊说。
“啊,之前不是说两百块么?”
“我改主意了,谁让你耍我呢?多出的那两百块,算精神损失费。听着,如果你偷不到,抢不到,骗不到钱的话,就拿着身份证去贷款,反正街上贴满了低利息的广告。”
叶莱连两百块都凑得这么难,更别提翻倍后的四百。少了四百块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还活着,以后就能赚回来。王磊的死亡威胁,让叶莱印象深刻。
叶莱不相信王磊会杀人,但相信王磊会伤人。毕竟杀人的代价大,伤人的代价小。健全的叶莱,不希望身体出现划痕,更不希望去医院包扎。
“我知道了。”
“那就好。”王磊踹了叶莱一脚,笑着说。
叶莱活得很平衡。在偌大的世界里,有人接受了更长的唠叨,接受了更残忍的欺凌。因此,比叶莱差的人有很多。
叶莱若无其事地走回考场,一边吹口哨,一边翻复习资料,识图忘了刚才的难堪。一直想着,会觉得很窝囊。
教室左边的架子上,摆着一台电视机。虽然数字电视的钱,每一届新生都要缴纳,但厚厚的灰尘和无序的蜘蛛网,把电视机变成了碍眼的装饰物。对学校来说,电视里的节目也好,电视外的结构也罢,都是用来“看”的。因此,只要是班级的一员,就有缴费的责任。
电视机作为班级的艺术品,光是每天的门票钱,就让学校亏本了。
“王磊叫你出去干嘛?”张喃问。
“大家都是同学,出去聊聊天罢了,还能干嘛?”
“聊什么?”
“问我上午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和饮食有关。王磊人很好,听说我爱吃糖,还嘱咐我多刷牙,免得牙齿龋了。”叶莱冷静地说。
说着说着,王磊走了过来。虽然还没到交钱的时间,但阴晴不定的王磊,总让人捉摸不透。也许王磊会在随意的时间,用随意的理由,再次用暴力巩固自己的权威。
为了缓解尴尬,叶莱低下头,无序地翻动书本。那些熟悉的字,一旦时间看长了,就变得不认识。
现在,狭小的教室已经坐满了人。为了打发时间,有人在看书,有人在睡觉,还有人在打牌。
“借我点钱,过几天还你双倍。”
王磊拍了拍张喃的桌子,居高临下地瞪着眼睛。
“上次借了你五十块,你还没还呢,我哪有钱啊?”
张喃从容的表情,像预知了一切,掌握了一切。这一次,张喃没有讨价还价,而是拒绝了王磊的要求。张喃的勇气,让叶莱很羡慕。
“你也跟我玩这套?”
王磊把钥匙分开,夹在手指,朝张喃的头上砸去。在下意识的防御里,张喃的手臂出现了血痕。这道血痕会带来疼痛,反观王磊,连一根头发都没掉。
防御是被动的。打架的第一回合,张喃输了。
叶莱希望张喃输得慢一点,能拖多久是多久。只要消耗了王磊的体力,王磊就顾不上叶莱了。
“我身上没钱。就算有钱,也没义务借你。”
“我是你爸。你这个当儿子的,怎么一点都不孝顺?”王磊说。
王磊左手掐住张喃的脖子,右手往裤兜里乱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王磊从暗处走到了明处。
“王磊,你是一条欺软怕硬的疯狗。把我惹急了,我就杀了你。”张喃用力撇开王磊的手,大声说。
“你要杀了我?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防患于未然,先杀了你吧。”
说完,王磊从口袋掏出刀,大步朝张喃走来。一些同学见形势不好,就从后门出去,找警卫和班主任。
“捅人的画面,我只在电影里看过。”
“我也一样,只在电影里看过,太假了。今天终于能一饱眼福。”
“快捅啊。”
同学们谈论着。
张喃在前跑,王磊在后追。椅子被踢倒,门被关上。喧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无序的听觉。
现在,像走进了非洲的大草原。王磊作为一头狂傲的狮子,在众人的注视下,奋力追赶眼前的猎物。
“王磊,你想干什么?要是伤了人,你肯定要赔钱,还可能要坐牢。”班主任大声说。
“同学间的小打小闹,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我是未成年人,又是精神病人,法律可要悠着点。”
王磊停下脚步,瞪着班主任。
虽然未成年人和精神病人的身份,是一块巨大的挡箭牌,但不代表没有惩罚。如果王磊能连伤几个人,或连杀几个人,对社会造成严重的危害,就会被警察控制。王磊被控制后,叶莱的好处是明显的;比如明天不用借四百块了。
为了避免被王磊误伤,叶莱又后退了五米,把看客的距离拉长。
“把刀给我。”班主任伸出手,严肃地说。
保安手里拿着扫把,从操场赶了过来。虽然扫把的伤害不如刀,但在长度上占了绝对的优势。——不过这只是自我安慰。毕竟锋利的刀能轻易伤人,或杀人。与之相比,扫把算什么?
“我要是不给呢?”
王磊抖抖脚。
“王磊,你还很年轻,犯了错就很难回头了。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人生。”班主任说。
犯错这两个字,听起来很模糊。世界上有小错、中错、大错,犯了不同的错,就要接受不同的惩罚。因此,王磊对叶莱造成的伤害,是有等级的。
“我的父母已经离婚了,根本就不会管我。”
“好,不提你的父母。人要为自己而活……”
“真烦人,又开始讲大道理了。我不反驳你,不代表你是对的。很多时候,我只是懒得废话。”
王磊摇摇头,把刀扔在地上,嘴里一直嘟囔着。
“陈老师,这是你的学生?”保安问。
“是。”
“在人口密集的学校里,万一伤了人,谁来负责?依我看,先报警,再通知家长吧。”
保安捡起刀,眼神里充满了焦虑。保安作为校园的守护者,想保住自己的工作,要少出错,甚至不出错。
“周师傅,这种小事没必要上纲上线。你上报后,王磊肯定会被退学。王磊的父母已经离
婚了,对他不闻不问;我作为班主任,有责任进行管教,避免他走上弯路。”班主任冷静
地说。在软磨硬泡下,保安被说服了。
教室里,张喃颓废地趴在桌子上,眼神很空洞。对张喃的选择,叶莱给了负面的评价。毕竟大家都是弱者,张喃凭什么当反抗的英雄?凭什么逃脱敲诈?
看着张喃的惨状,叶莱开心了,放心了。因此,这四百块的敲诈,叶莱愿意接受,毕竟敲诈无法避免。
叶莱走上前,蹲在张喃的课桌旁,小声说:“不就挨一顿打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你也没输。你至少通过伤痕,让大家看到了王磊的丑恶。”
“是么?”
张喃无力地点点头。
“当然了。不过你伤得不重,就别在意了。我们要心胸要宽阔,要以德报怨,才能发现世界的美好。”
叶莱拍着张喃的手。
下个瞬间,急促的铃声响起。做完选择题后,叶莱把试卷放好,想了想筹钱的事。只要不去解决,问题就会一直存在。
强者向弱者开刀,弱者向更弱者开刀,筹钱的办法有很多。
比如叶莱趁着天黑,在人烟稀少的小巷手持凶器,抢劫落单的女性。然而很难保证女性会不会报警,会不会反抗。因此,在手忙脚乱状态下,可能会闹出人命。
换一个办法。比如叶莱把小学生骗到角落,进行肆无忌惮的抢劫。虽然成功的概率很高,但小学生的口袋,没太大的价值。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当叶莱愁眉苦脸时,时间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在往前走。叶莱最后的筹钱期限,是明天上午。
既然抢劫的办法被否决了,那就试试盗窃,学学那两个问路的人。上了公交车后,借着拥挤的掩护,能不知不觉偷到钱。完成后,别说是四百,就算是四千也不意外。
等待中,时间过得很慢,越注意慢得越明显。墙上的指针划过半个小时,叶莱慌乱地交了卷。
来到公交站台后,叶莱像一个陌生的乘客,随意地看了看四周。首先要从穿衣打扮上,过滤掉邋遢的乘客,毕竟不可能一个一个偷过去。
没过多久,一位中年女子进入视野。中年女子挎着白色的包,戴着米色的项链,低头玩起了手机。当注意力被分散后,盗窃的成功率会提高。
叶莱对名牌没有认知,因此,对中年女子的打扮无法欣赏。不过中年女子看起来像有钱人,至少是有四百块的人。
远处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公交车笔直的行驶轨迹,像通往极乐的天堂。
然而短暂的兴奋后,就到了漫长的失望。叶莱透过车窗玻璃,发现眼前的乘客稀少。一旦作案,连掩护的对象都没有。女子上车后,叶莱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温越来越低。现在,叶莱已经浪费了十五分钟。看着周围的乘客带着不同的心情,一个一个地转移,叶莱的挫败感在加深。
讨厌小偷的叶莱,也会讨厌自己么?下个瞬间,盗窃的念头终止了。叶莱想活得积极一点,但王磊的恐惧还是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