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莱走进学校的厕所,站在镜子前掩饰狼狈。有人进进出出时,叶莱都会用手挡住脸上的伤。
叶莱最后一次挂彩,在小学三年级。当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同学打架,赔了钱,还伤了感情。拜王磊所赐,即便叶莱与世无争,不起眼地活着,脸上还是有了擦伤和血痕。
叶莱拧开水龙头,冲洗完脸上的灰尘,往教室走去。纯粹的水,用冷冰的触觉把叶莱拖回现实。
“你的脸怎么了?”张喃问。
张喃是叶莱的同桌,也是受害者之一。面对王磊的胃口,张喃的办法是讨价还价,用最少的钱保全自己。虽然讨价还价这四个字很啰嗦,但也算一门学问。把价格压得太低,对方的脸色不好看;把价格提得太高,自己会吃亏。
“骑车摔的。”
叶莱疲惫地回到座位,准备迎接数学考试。
“刚才迟到时,我看你还好好的。是不是被王磊打的?”
“哎,算我倒霉。”叶莱点点头,失落地说。
张喃伸出手,摸了摸叶莱脸上的伤。那些没被打的人,值得叶莱学习。
“你还手了么?”
“没。”
“你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能忍?为了男人的尊严,必须要拼一场。王磊打你一拳,你还一拳;王磊踢你一脚,你还一脚。”
张喃像个置身事外的英雄,做着挥拳的动作,很热血。
“你看热闹不嫌事大?以王磊的身材和性格,我的胜算还没有一成,拿什么拼?”
自知之明,像一面诚实的镜子,照出叶莱的无力。
王磊作为公敌,得罪的人不在少数。王磊敢得罪别人,别人却不敢得罪他。一旦平衡被打破,王磊就像失控的汽车,在绿灯的作用下畅通无阻。
叶莱和张喃的对话很小心。倒完苦水后,叶莱觉得轻松了很多,因为痛苦被分享了。
“王磊为什么打你?”
“问我借两百块。他一直都说是借,但从来不会还。哎,如果王磊能消失的话,一切都会
好起来。”叶莱说。
消失这两个字,听起来很玄幻。但处于现实的叶莱,一点也不觉得遥远。
“怎么才算消失?”张喃问。
“你可以理解成,王磊死了。”
“这根本不现实。一个健全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你该不会想杀人吧?”
“杀人犯法,我不会做的。虽然我是未成年人,不会收获死刑,但漫长的牢狱之灾肯定很头疼。其次,我家只有一套普通的房子,还要赔偿经济损失,这就意味着我父母辛苦大半辈子,反而在替王磊亲属打工。因此,只能顺其自然。也许王磊放学时,发生了严重的车祸;也许王磊下楼时,不小心踩空了脚,以头朝地的形式跌落,不死也成了植物人,再也来不了学校。”张喃说。
不久,上课铃声响了。班主任拿着一叠厚厚的试卷,有序地传递下来。当计时器被打开后,一场难以翻书,难以传纸条,难以交头接耳的数学考试,在沉默里展开。
对一些同学来说,两大页的试卷,只要专注选择题,半分钟就能交卷;对另一些学生来说,要付出漫长的时间和厚厚的草稿纸,才能收获满意的结果。
放学后,叶莱步行回家。
中心市场,主要经营服装、电器、零食等物品,来往的人很多。虽然卖的东西很全面,赞誉也不少,但它还是摆脱不了“假货市场”的帽子。
“快,快。”
“怎么了?”
“我听说,市场里抓到一个小偷。”
叶莱路过中心市场,听到几个路人在交谈着。叶莱想知道,作茧自缚的小偷,会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大厅的角落,摆放着绿色的盆景。盆景向两边蔓延,看起来生机勃勃。除此之外,上上下下的电梯,载着来来去去的顾客,更替了新老的血液。
叶莱挤进喧闹的人群,只见一名女小偷的双手,被紧紧绑在柱子上。即便在众人的注视和包围下,小偷依然没有放弃挣扎。不过小偷挣扎得越凶,手就越疼。
盗窃是高效的致富手段。当别人顶着上司的斥责,顶着高温的洗礼,顶着全身的酸痛苦苦挣扎时,小偷只通过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拿到了一切。
“偷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仅仅绑着的话,太便宜小偷了。你们有没有其他办法?”
“在小偷的脸上写字,羞羞小偷。写完后,再让小偷去街上走几圈,拍拍照,拍拍视频都
行。”
“这样不好吧?都二十一世纪了,应该文明一点。”
“知道不好,就别出来偷东西;不出来偷东西,脸上怎么会被人写字?”
“对啊,你怎么向着小偷说话?难道你也是小偷?或者说,你是小偷的家人?”
说完后,男子捏着一支粗水笔,朝小偷走来。
“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见了男子愤怒的表情,小偷很惊恐。无价的求生欲,支撑着小偷把头后仰。
下个瞬间,男子一只手控制小偷的脸,另一只手拿着笔,准备在上面写字。由于小偷一直乱动,很难找准下手的位置。在写错了几笔后,男子彻底失去了耐心。
男子狠狠地抽了小偷两巴掌,大声喝道:“再乱动,我就打死你。”
有两个义愤填膺的围观群众,上去固定小偷的脸。下个瞬间,小偷蜡黄的脸上被写下“小偷”二字。
如果小偷的家人在场,是上去相救,当多数人的公敌;还是装作没看到,免得丢人现眼?叶莱把小偷的身份代入了父母和亲戚,大脑迟钝了。不过再怎么迟钝,还是要作出选择。
“我是开服装店的。这个小偷假装买衣服,趁着人多时,去收银台翻钱。被营业员发现后,身上正好藏了四千块。”
一名男子指着小偷,向周围的群众说明原因。
“太可恶了。要不要报警?”
“不要报警。警察一来,关几天就放了;小偷出来后,还会继续作案。”
“我妈是街上的环卫工。四千块的金额,要工作两个月,和小偷相比太逊色了。”
“家里条件好的人,怎么会当小偷?我相信,小偷有难言之隐。”
“嗯,小偷好可怜。”
这种看法和那种看法交织在一起,场面失控了。每个人都能打着正义的旗号,对小偷做些什么。
“大哥,我家里的孩子没钱吃饭,都快饿死了。你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小偷摇摇头,痛苦地说。
“你有孩子,我也有孩子;你的孩子要吃饭,我的孩子也要吃饭。要是今天没抓住你,我就损失了四千块。”店主点了烟,生气地说。
小偷的眼眶开始闪烁,催眠了一些人。
叶莱面前的小偷,是个有手有脚,身材普通的三十多岁女性。如果店里有一百块,小偷不会嫌少;如果店里有一万块,小偷不会嫌多。
“大哥,我今天第一次出来偷,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身体不好,一直都在吃药,你可怜可怜我……”
小偷咳嗽了几声,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一被抓,就说自己第一次偷,你当我是傻子?你有手有脚,做点什么不好,非要出来偷东西?”
“大哥,我出去找工作,因为没有文凭,没有手艺,被拒绝了好几次。我为了活着,总要想个生存的办法。”
“你连娼妓都不如。”
店主取下嘴里的香烟,把冒红的烟头烫在小偷的手臂上。下个瞬间,微弱的滋滋声,让叶莱想到夜市的烤肉。
受到攻击的小偷,面目狰狞地看着天花板,发出绝望的叫声。小偷像游乐园的小丑,竭尽全力表演,给围观群众带来少见的欢声笑语。
一个人的情况下,小偷不会被捆住,更不会被烫烟头;一群人的情况下,团队效应会提升勇气。
多数人支持的东西,是真理;绝大多数人支持的东西,是绝对的真理。虽然真理不一定对,但真理很吸引人。
那对问路的男女,也应该被绑着,接受相同的惩罚。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后,叶莱掏出口袋的水笔,借着人群的掩护,扔在小偷的脸上。下个瞬间,小偷压低了声音,再也不敢哭喊。
虽然和烫烟头相比,叶莱的攻击不值一提,但至少表达了同仇敌忾的态度。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市场门口,有人大声呼喊。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原来他们是望风的。
收尾时,一些人又踹了小偷几脚,隐藏在混乱的人群里散去。不久后,警察上前维护现场,听着小偷的倾诉。
“绳子是谁捆的?”警察问。
“这个人。”小偷说。
“伤是谁烫的?”
“这个人。”
小偷潦草地指认了一些人。由于人太多,自然忽略了部分施暴者。之后,这些人被带上警车。
叶莱疲惫地走着,像一只不慌不忙的蜗牛。本来想问同学借两块钱,作为公交车的路费,但连两块钱都要借,总觉得很丢脸。除此之外,叶莱也能打着出租车,等上楼后,再下楼把钱拿给司机,但作为失落的一方,叶莱没有勇气面对家人的两次斥责。
“这么晚才回来?”王培不满地问。
“我的钱包和手机被人偷了,走路回来的。”
叶莱把鞋子甩在地上。
“饭还没吃吧?”王培问。
“废话,当然要回家吃,没钱怎么去外面吃饭?”
除了易拉罐,叶莱也把怒火撒在家人的身上。叶莱不敢对王磊大呼小叫,但对熟悉的父母,这份勇气很饱满。
“先过来吃东西吧。——你的钱包和手机被谁偷了?”
王培把筷子放在桌上,没有怪罪的意思。王培越宽容,叶莱越烦躁。总觉得,世界欠叶莱一个钱包和一部手机。
“一对问路的男女。”
“把特征说得仔细点。”
“男的有点秃顶,女的留着长发,两个人都挺瘦……问这个干嘛?难道在茫茫人海里,你想去找他们?”叶莱端着碗,不耐烦地问。
“去报警的话,肯定能找回来。”王培自信地说。
“警察懒得管吧。”
如果能趁机拜托父母,给自己换一个新的钱包和手机,叶莱会很开心。
“胡说。”
“没小偷,社会的环境会变好;社会的环境变好后,警察的待遇就降低了。只有当社会陷入恐慌,警察的待遇才会提升。”
“太极端了。连警察都不相信,那你应该相信谁?”王培问。
“当然是相信自己。”
“你知道小偷在哪里?就算知道了,你孤身一人能抓住小偷?现在有很多小偷,都会随身携带凶器,反抗抓捕。”
“我不用找小偷,也不用抓小偷。东西被偷,只能怪自己蠢,怪自己警惕性低。反过来,我还要感谢小偷,让自己成长。”
为了防止潜意识的反抗,叶莱要告诉自己,东西被偷,是为了成长。不但没有损失,还赚了。反抗完毕,就面无表情了。
“你没有经济能力,就别说得那么阔气。你的手机值一千多块,是我给你买的。现在说丢
就丢,和无所谓一样?”
王培起身,把筷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和今天早上一样,叶莱的这顿饭,吃得没
什么味道。
“你就算生气,东西也回不来。”
叶莱把音量压低,开始服软。一旦还嘴,话就会越来越多。
想花钱,很简单;想赚钱,很难。叶莱看到了赚钱的结果,却看不到赚钱的过程。为了平息愤怒,在王培要求下,叶莱去了一趟公安局。
“妈,你活了四十多年,有被小偷偷过么?”途中,叶莱问。
“有。”王培说。
“什么时候?”
“很早以前,自行车很贵。当时家里刚买,没几天就被偷了,你外公郁闷了半年呢。不仅如此,连几块钱的鸭蛋也一样。”
王培的自述,加深了叶莱对小偷的仇恨。
“如果世界上没小偷的话,会更好吧?”叶莱问。
理想化作为梦的一部分,刺激着叶莱做出变化。做出变化很麻烦,反之,什么都不做最简单了。
“世界上有很多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性格,怎么会没小偷?”
王培很吃惊。适应社会的犯罪,已经让王培养成一种习惯。为了不丧气,叶莱要拉好口袋的拉链,对陌生人提高警惕,
“我说的是如果。”
在随意的对话里,叶莱和王培走到了目的地。推开玻璃门后,青年警察松开鼠标。
“我们来报案。”王培说。
“什么情况?”
青年警察离开电脑桌前,招呼他们坐下。
“我今天上午去学校时,钱包和手机被偷了。”叶莱说。
“谁偷的?”
“应该是两个问路的男女。”
叶莱既着急,又平静。
“应该?你看到那对男女作案了?”
“这……好像没看到吧。”
叶莱整理完思绪,得出否定的答案。来之前信心满满,现在还没说几句话,底气就弱了。
“既然没看到,为什么认定是那对男女?”
“去公交站台的途中,除了那对男女,我和别人没有接触。应该是男的在一边分散我的注意力,女的在另一边行动。”
“这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反之,你的钱包和手机可能掉在途中,也可能在公交站台被偷。——你的钱包和手机加在一起,值多少钱?”青年警察问。
“一千多块。”
“全天下粗心的人很多,有人丢了几万的黄金,还有人丢了无价的孩子。警察的人力有限,绝对不能浪费。你们丢了一千多块,算不上大数目。这次就当买个教训,以后出门小心点。另外,那里的监控不是我们的,你在公安局看不了画面。”
一千多块买不了汽车,也买不了房。因此,一千多块很渺小,渺小到不值一提。
如果叶莱和王培回到案发现场,请求周围的民众调出监控,是一种办法。如果犯人是惯犯,一定会牵扯出更多的案件。因此,抓捕的意义就更大了。
不过仅凭叶莱和王培两个人,像无头苍蝇来回地奔波,太辛苦了。毕竟为了吃一颗核桃,嗑坏了牙齿,是不明智的。
“小李,什么情况?”
一位中年警察推开门,青年民警介绍了经过。第一层意思,在茫茫人海里,不能确定犯人;第二层意思,就算确定了犯人,也不知道去处;第三层意思,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找回微薄的失物,是弊大于利。
“先坐下,有话慢慢说。那两个小偷什么特征?”
中年警察的话,听起来很有动力。毕竟他把“那对男女”,进化到了“那两个小偷”。
“男的有点秃顶,穿一件黑色的运动服;女的留着长发,穿一件棕色的大衣……”
“其实衣服和头发的信息没什么用,毕竟犯人能换掉衣服,也能戴上假发,或剪掉头发。”
中年警察打断了叶莱的叙述。
“我还记得外貌特征。那个女的脸上有黑点,男的鼻梁有点塌。”
“外貌的信息也没什么用。女的脸上有黑点,难道不能去点痣,然后痊愈?男的鼻梁有点塌,难道不能做整形手术,变得挺一点?这样一来,按照黑点和塌鼻梁的方向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当然了,破案除了靠实力,还要靠运气。如果犯人是惯犯,就会留下更多的线索。 ”
几分钟后,叶莱报出的特征,被中年警察一一记录。他的字迹,像医院的病历本。
“都登记好了,你们回家等消息吧。一旦案件有了进展,我们会马上通知。”
下个瞬间,中年民警指着空白处,把纸笔递上。叶莱和王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留下电话。一旦道谢,转身离去,双方的对话就结束了。至于什么时候能找回来,可能一天,可能一周,也可能遥遥无期。
叶莱推开玻璃门后,发现失物的画面又变淡了。正如青年警察所说,失物的份量很轻,轻到毫无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