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不知已经冲了多久的澡,从回来时就洗到现在。
电脑在放着一部关于鸟的纪录片,片中介绍着有这样的一种鸟:它们体型很小却长得很漂亮,一次可以在天上飞行长大数月,并且吃食、吸引异性和交配等等都在高空中完成。只要不是恶劣天,它们更愿意一直呆在天上。这种鸟生性倔强,常常为了寻得自己理想的终身伴侣,它们可以不饮不食,一口气飞行上十万公里。一旦它们认定了自己的另一半,在接下来的生命里都会忠贞不渝,不管是因为自然因素而分开,还是另一半死去,失去伴侣的或者那一只立刻就会跟着殉情……
纪录片片尾字幕缓缓升起,我摇头合上了电脑,去倒了杯水喝下。浴室玻璃门上,还在映出薄荷在冲浴的身体曲线。一回到这里,她就问了使用浴室来洗个澡。
“可以用一下浴室?” 她说着扔下背包和鞋子。
我说没问题,用着就是了。
“想洗个澡。” 薄荷轻声说道,“可我没有换的衣服。”
“呃……”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找来你的随便一件可以?” 见着我难住,她自问自答。
我翻箱倒柜,给她找来一件干净带帽黑色卫衣和一件运动短裤,拿出备用的毛巾和牙刷。问了她是否可以穿,她说了都可以后一并递给了她。
现在已是下午五点,我隔着浴室门,问了薄荷一起用晚饭。在浴室里她喊着说行,我又问了想吃什么,她说让我决定就好。趁薄荷还没从浴室出来,我进厨房做了两份意大利面,热了两盒牛奶,洗了一些水果。转过身来差点撞上站在身后的薄荷。在我自顾忙活一通的时候,她早已洗好了出来,全程在偷着观摩我煮面。 我跟她说在稍等片刻就好。 她倚在厨房的门上,双手插着我的卫衣口袋,她说一直在偷看我下厨,还说下厨的男生挺有魅力。看着我正要把水果切盘,她表示可以让她来切。我给她让出了地方,一旁看她笨拙且认真地切水果的样子,直到她将要全部切好后,才转身去把刚刚用过的锅碗瓢盆洗了起来。
小桌对面,我大了一号的黑色卫衣松松垮垮套在薄荷小小、白白的身体上,使她看起来像只穿着衣服的小白羊。不过很快我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这比喻并不准确,就刚刚在今天上午,她完成了用背包砸倒了一个男人的壮举。她可不是什么小白羊,如果一定要类比羊的话,那也是一只极其倔强的白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自己在心里骂了一句。
“会不会很奇怪?” 薄荷盯着我直直地看。
“什么?” 我一下愣住了。
“见过两次面?” 她又问。
我点头,吃面。
“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 她接着问。
“薄荷,名字很特别。”
她点点头,跟着低头吃面,披散着的湿发随即垂下遮住了脸。她也不撩开,仍只顾吃着。
“跟紫苏认识?就是那书店老板。” 我问她。
“你跟她很熟?” 她反问。
“不熟,但是是朋友。”
“不熟,但是是朋友?” 她重复我的话,喃喃自语道:“你这个人挺有趣。”
“她跟你说过了我什么?” 薄荷吃下一大口面,筷子啪一下放下桌面,记起似的问道。
“什么也没说。”
“不熟,但是是朋友?” 她又重复一遍,“所以你也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太奇怪的人吧?”
“多少有点。” 我如实说。
她鼓嘟着脸,没有理会,也不再说话,自顾把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刚刚在做什么?” 吃完面,喝了半杯水后,薄荷又说起话来。
“做晚餐。”
“我是说往前一些时候。”
“待着。”
“待着?偷看我洗澡?”
“不至于这么龌龊的。” 我白了她一眼,又无奈笑道,“在看一部关于鸟的纪录片。”
”看鸟的纪录片?” 她似乎感到不能理解的样子, “有趣?”
“说有这么一种鸟,只喜欢在天上待着,为了寻找理想伴侣,可以不吃不喝飞大半个地球,认定之后就会互相厮守、至死不渝,一旦失去了另一半,它们马上会撞上海边悬崖什么的为之殉情。”
“另一半跟别的鸟跑了呢?”
“可能会跟奸夫淫妇三鸟同归于尽。” 我开玩笑说,“不过它们大概不会出现出轨的情况,因为前面已经说了这种鸟忠贞不渝了。”
“倔强的小鸟。” 薄荷像是得出了什么思考似的。
我笑着认同。
“我们在谈鸟?”
“像是。”
薄荷噗呲一笑,脸上虽已经有些绯红,但依旧笑得很开
晚上六点四十一分,天还没暗。我拉过躺椅,在阳台上看夕阳和街景。今天从早到晚,天一直格外晴朗,所以现在还有夕阳可看。我们阳台下面是一条忙碌的旧街,街的那一边连着一整排老房。老房子都不会很高,两三楼层居多,所以从这里看去,可以有不错的视野。在一个十字路口边上,有座八十年代旧仓库装修改造而成的超市,超市正门前是个小的广场,应该就是附近这里的活动中心了。
我靠在椅背上抽烟,看着街上的行人。天还没完全黑下,街上也已经陆续亮起灯,夕阳余光、招牌灯光,洒得金黄金黄的一地,使得行人的脸看起来像一个个金人一般。除了那家没有招牌,灯光昏暗的杂货店的四口之家,和楼下的酒鬼邻居,我基本不跟附近的人往来。现在,我还是想在大街上,看能不能认出一两个稍微面熟的人,不过结果是一个也没认出。我,完全不像是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下有些时日了的居民。
身后薄荷弓着身倒睡在沙发上,用完晚餐后她说要小睡一会,然后就睡到了现在。在她睡下期间我洗了澡,把她换下的衣服和丢在洗衣机里的衣裤、袜子、内衣裤一股脑洗了晾起。看着薄荷一下还不会醒来,自己也不再外出,因此就出了阳台来看着街景和行人。在我正发着呆的时候,薄荷不知何时醒了,跟着也坐了过来,她倒来两杯水,给我放了一杯她自己喝一杯。我向她说了谢谢后继续看街景,她也跟着看街景,我没再说话,她也没说话。
路灯开始一点点连起成排,然后街上的金色达到了最辉煌。不过辉煌也很快落下,随着天边夕阳的余光一点点收回,人、车、建筑物慢慢从耀眼的金黄变成铜黄,变成了带着金边的玄铁色,最后变回没有了镀光的原本模样。天空也是这样的渐变,完全黑下了。各种灯光连成一大串一大串珍宝项链,大大的黑色箱子装着的项链,赤的、橙的、黄的、绿的、青的、蓝的、紫的,耀眼而让人沉醉,月亮升起后,天空成了镶上一块大白玉的宝箱盖,缓缓地盖了上来。
薄荷开始安安静静,不过很快,阳台吹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了乱,也打破了她一直安静的扶栏远眺姿态。风一直吹,她一直用手去不断整理头发,风吹得很久,她不住的笑。最后她索性置之不顾,任头发怎么吹乱都无所谓了。她站起来轻轻跺了跺脚,在阳台上来回走动三次,然后站回原来的地方,弯腰双手趴在台上,脸枕着手臂,久久地,在那里那样待着,呆看远方。她背对着趴在栏杆上,我坐着看夜景,看她乱着的头发,看她身上穿的我那黑色宽松卫衣、运动短裤、棉拖鞋。
体型娇小的漂亮小鸟一个转身撞进了胸膛上。眼前又出现了——浴室玻璃门上的娇小影子曲线;一背包甩晕一男子;在荒路边嘴衔着发带绑头发;在书店里衣服扣错了纽扣,脚上少了一只袜子——那些与薄荷相处的场景。小鸟胸腔发出沙哑的声音,自说自话:“衣服你给洗起来了?” “我穿什么回去?” 没有回答,因为并不怎么听清,也不想说话。鸟的翅膀和尾巴不停挥动,跟着越长越大,包拢住了我的头、最后完全包拢我全身,之后紧紧收起。和鸟一同飞到了天边远处的尽头,一轮赤日就在脸上喷薄而出,同时感到越来越渴、身体越来越烫。很久很久,小鸟终于松开已经热得发烫翅膀,天边分离出来一鸟一人,鸟飞上了天际,人的身体一直在下坠,坠往下方永不到底的深渊。渐渐鸟的身体从巨大的翅羽上脱离,变成了人的形象,衣服扣错了纽扣、脚上少一只袜子、嘴上衔着发带、浴室玻璃门上的曲线……
寂静的夜里。我摆弄着薄荷的头发,她背对着我在床上抽烟。吸到了一半,她把剩下的半截递给我,我接连大口把半截烟吸完,戳近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
“因为什么进了那地方?” 我问。
“欺骗。”
“为什么出来的路上那些怪人要追着我们?
“一群闲散混子,当头的那男子觉得我欺骗了他。”
“书店那天早上急匆匆在躲避什么?
“从酒店刚出来,多拿了那人些钱。” 她拉过被子,盖过了头,“这没什么,说是本就该拿的也可以。”
“睡吧。”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