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书店邂逅的那女孩的第一次通话,是在帮她叫车离开的那天早上过后第五天,电话早上八点钟打来。因昨夜跟楼下的酒鬼邻居喝的不少酒,直到第三个电话铃声响了时我才惊醒起,在床上撑起半个身,迷迷糊糊划开了手机接通建。时间是八点二十一分。
“嗯?” 我接了电话。
“打扰到你了吗?” 话筒那头传来了干脆的女声。
“还可以。” 我说。
“需要麻烦你件事。” 语气直截了当。
我没说话,只是在听。
“等等……挂了?”
“你说。” 我转了个身,把电话从左手换到右手继续听着。
她开始自顾说一大通,中间停顿沉默了片刻,最后她说:“无论如何,求你了。”
……
确认我还在听,“知道我是谁?” 她问。
“知道。” 我说。
“嘟——嘟——嘟”,电话不由分说地挂下。三十分钟之后,我乘车前往女孩所说的被困地点。
目的地是在城市西北郊区的一座废弃车站后边再往里去。从老车站左边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沿路右边,是一片破旧的红墙瓦房,房顶黑压压的瓦片压得房梁随时可能支撑不住。房屋下,一排过去,聚合起男男女女,他们正在不紧不慢地在刷牙洗脸。
继续往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一片的杂树林,树木洒落在路上大片的枯枝败叶,使这段路变得湿漉漉的。破旧的路还在向前延伸,往幽暗深处延伸而去,往后看,来时的路程也已完全陌生了。我莫名自己,怎么一大早的,就不由分说地到了这里来。现在看着,也就只能接着往前走下去了。
终于,在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道安装了铁丝网的围墙,围墙里边是高低几座方形蓝白建筑。我见到女孩时,她正趴着桌上在纸上录写些什么。对面端坐身穿制服的一男一女中年工作人员,两人庄严但不失亲和地着看她。女孩自顾低头咬着笔头,男工作员问了三句,她才抬头答一句,然后接着挠头抓耳,想能够尽快些抛开现在的事情。
女孩在望向窗口时看到了窗外的我,她几乎要叫了出声,不过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旁还有两个工作人员,立马又给忍了回去。又等了很久,工作人员终于叫着女孩,一起清点了她来时被收起的东西,确认没少了什么,手续完成。女孩把她零碎物件都一股脑塞回了包里,神气似地大步离开了房间。在这期间:男看守出来打了一次招呼,跟我交流了好一会,才又忙他的工作去;然后女看守也出来,笑着问我是否需要喝水。我微笑表示:很是谢谢,一切麻烦了。
女孩模样狼狈,快步走在我前面。她头发松散地随意扎着,发带似绑非绑,灰白衣服领口袖口已经脏了,浅蓝色牛仔裤皱巴巴,帆布鞋白色的鞋底和鞋带沾满了泥土。女孩仍然自顾在前面走着,直到走到了那片树林,因为什么东西进了鞋子,她蹲下把鞋子脱下甩了甩,穿上脚后,再将另一只也脱了抖着一遍。最后她索性坐下不走。
看女孩虽然衣衫不整、形象邋遢了些,但那洁白的脖子和小脸,乱而黑的短发,仍始终不自觉透出依旧逼人的年轻气息。
其实很想说点什么,很想问她为什么就到了这个地方,不过,我最终什么都没问出口。可能女孩一时也不知道要先开口说什么话。两人遂继续沉默。她坐在路沿上重新绑过鞋带,我站着原地踱步。她绑好了两只鞋带,盯了我脸端详了片刻,终于开口,“带水了?” 她往我背包侧指了指。“应该还有一些。” 我说着卸下背包,拿了里边半瓶水给了她。她把水杯倒了洗了手,然后把最后 剩下的一口喝完。
女孩把杯子还了给我,问了从这里出去是不是还要很久。我猜她是不习惯说谢谢的人,其语气里,大概已经在表达了谢意,现在的她,怎么看来都不像电话里那样恣意随便了。我说来的时候也没看着时间,总之走到这里要很久。她往看了看刚刚还被关在里边的围墙,说道来的时候是大半夜乘着车进入,现在没想到竟来到了这么远的什么地方,这里简直就是世界的尽头。她话渐渐也多了起来,大约慢慢变回了我见她第一次的样子。
“你到这里要很久吗?” 女孩坐在那里,歪着头看我,“我意思是从住的地方来这里。”
我说不算近也不算远。
“那就是不算太近了。”
“不算近。”
“哦——” 她了解地鼓起脸点点头。
说话间她把绑着头发的发带一把扯下,衔在了嘴上,乌黑的短发随即泄了下来,她甩了甩头,再用手理一遍,然后双手把头发拢到脑后,一手抓着,一手从嘴上取下发带,迅速打了一圈束起。重新扎好头发后,她被遮掩在乱发下面的脸破茧而出一般,又得以开云见日。女孩站起身跳了一跳,似乎在表示,自己又回来了。
“去你那里一下可以?” 女孩声音提高了两节。
我视线从她身上飞快移向她身后的远处,愣愣地看着远方的一棵树或者一块大石,或者田间劳作的人,或者什么也不看。我像是说了话,像是支吾了一声 :“可以。”
我们接着继续前行,女孩依然走在前面一些,我在其身后始终保持自在的三步的距离。这条深幽的破旧柏油路上,始终见不着一辆来车,或是一个行人,从来时就是这样。前面女孩双手插着衣服的口袋,一步一步迈着向前前。
看着她的背影,我胡乱猜臆:书店那天,匆匆躲开一个什么男子;再次通电话时,她被关在了这里,除此之外对她一无所知;还有,她曾有一段时间在紫苏那书店打过短工。反正她认识紫苏,紫苏也认识她。
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一排来时看到的老旧瓦房。女孩在前面停下站立不动,现在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了大约十步的距离,她一动不动地直直站在那里,等着我跟上。我见到那一排房屋下方,或坐或站地闲散排着不少的人,有男有女。那些人们全都骨瘦如柴、表情阴沉,长的蜡黄或者惨白的脸;他们不论男女,都留着短短的寸头。他们像是见着什么罕见的野生小动物似的,一齐盯向路边的女孩在看。
女孩等我跟上,一下挽过我的右手。看到那排房子那里有家简易小卖部,我问了她要不要到房子那边的商店买两瓶水喝。她简短说了不要,扯了一下我,急步着往前走着。.
那些人或坐或躺,或者弓身靠在门板上。他们脸上似笑非笑地扭曲着,在相互传着抽半截烟。最后传到了一个几乎光头的女人时,烟节已经所剩无几,不过她还是使劲地眯起眼睛,狠狠地抽了一口,可能是因为烫了嘴,她立刻一口吐出,骂了几句什么。传给光头女人烟的全身刺青的男人则一旁咧开满口黄牙大笑起来。那小卖部柜台下方,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身形瘦长青年,他有气无力地躺着,他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女孩跟我。众人围着瘦高青年,朝我们尖叫起哄,有吹口哨的,还有人骂起了什么骗子、贱人、婊子这样的话。之后他们似乎不满足只这样叫喊着,开始缓慢试探向我们走来,他们脚步原来越快,最后索性跑了追赶而上,追到了我们身前身后,将我们拦了下来,然后就把我们围在了中间,叫着喊着刚才的那些话。
我拉着女孩的手,两人站立不动。
他们向前走出一位光着上身的青年,指着问我是哪位。我向他问道你们究竟有什么事。但是他们只是笑着起哄着,然后有人开始向前对我拉拉扯扯,把我的背包也给扯掉了地上,接着又想跟女孩动起手来……
我们手拉手奔跑:
呼——呼——呼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坐在商店外边,把买来的六瓶水一半洗了脸,一般喝了光。坐了一会,我去跟商店的老板娘又买了两瓶水。店老板看了看满头汗水的我们,拿出柜台上的一卷纸巾递过来。我表示谢谢后接过过,又坐回了店门外摆的小座椅。
“会不会打死了?” 我笑了说。
“不至于死得这么容易。” 女孩说。
“他们就不想追来?” 我又笑。
“就他们?” 女孩也笑。
回想起来,也算有惊无险。在他们想去拉扯女孩时,女孩一把弯腰抢过我掉地上的背包,往朝前出头的文身男人头上狠狠甩了过去,只听一声闷响,文身男人应声就倒下。众人一脸茫然却是愣住了下来,也没去扶起倒地男子,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呆地站着不动了。没等他们反应,我一个箭步向前,将挡在前面的两个人也撞倒在地,回身伸拉过了女孩,迅速冲出人群。我们没命似的一个劲往前跑,跑跑跑,跑出了大路上。看着已经从那地方跑出很远,才在大路旁这一家杂货店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