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叔,其实我很好奇,士龙明明是坏人,为什么他被人打伤,还要抓捕伤害他的人?”
张三坐得端正,逐字逐句解释:“依照共和国法律,在没有被正式定罪之前,犯罪嫌疑人的权利等同于守法公民的权利。换句话说,坏人也是人。而且滥用私刑是对法律的藐视,即使惩罚的是坏人,也同样有罪。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真的不允许义警存在,不管出发点有多正义,只要伤害了人,就得接受法律的制裁。
接下来的四十几分钟里,康如初重新做回了逃避责任的小人,就依照此前第二人格的说辞,将所有责任推卸到蒙面侠客身上。
当张三问到他为什么会上追月山,又为什么会进入地堡时,他是这样回答的:
“我当时听到有两个骑摩托的大喊什么‘UFO’、‘飞碟’什么的,就打车跟过去看看,结果到了山上发现只有无人机,既没见到飞碟,也不知道那两个摩托人去了哪里,我就准备走了,后来我转念一想,这追月山上的频发的UFO事件会不会是因为有人在大半夜见到了无人机,误以为是飞碟,这时刚好有架无人机在我头顶,我就跟了上去,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盘近川故意引我去地堡。”
“他为什么引你去地堡?”
“因为他以为我是Future的人,再加上我之前总是在他手机店附近徘徊,他想问清楚我的目的。”
“等等,你说Future?你们A&B的性质跟Future完全不同,你怎么会跟他们有瓜葛?”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嗯——那我就长话短说吧,张叔叔。我有个朋友深受毒 品所害,留下了不可治愈的后遗症,恰逢此时有个自称是Future的人告诉我盘近川就是目前明州城最大的毒 品贩子,所以我就想——说来好笑——我就想逞一回英雄,调查盘近川,才会发生后来的事。”
张三将康如初所说的每个字都记了下来,又问了康如初他那个深受毒 品侵害的朋友的名字,康如初回答是“莫伟烈”;张三还问了那个自称是Future的人是谁,不过对于这一点,康如初就含糊其辞,只是说对方没有表明身份。
同时,他也直言不讳地探问了盘近川的情况,才知道盘近川居然也没有把他供出来。
这让他除了感到惊疑不定之外,也从心底产生了瞒天过海的另类快感。
“张队,”参芎在外面敲门,“有人要见盘近川。”
“是他的律师吗?”
“不是,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他自称是盘近川的旧交故友。他说他姓姜,还说你一定认识他。”
姓姜的老人?姜炳仁?康如初的右腿不自觉往后收缩。他记得姜炳仁的身份贵不可言,连盘近川和麦陇青两人加起来都要忌惮三分,如果被姜炳仁知道是他害得盘近川锒铛入狱,不知道会不会来找他报仇?
张三并未发现他的异样,因为他自己也微微吃惊:姜老居然会是毒贩的老朋友?
张三低头翻看记事本,见康如初补充得差不多了,也与昨晚所说的情况没有出入,便将他打发走,自己匆匆忙忙离开审讯室去迎接姜炳仁。
姜炳仁穿着一件朴素的灯芯绒土棕色夹克,面容和蔼,满头青丝紧贴头皮,明显有染过的痕迹,但神采奕奕,双目炯炯有神,完全看不出他已经是个八十九岁的耄耋老翁。
“姜老。”张三一路小跑到姜炳仁身边,打招呼的神情有些拘谨。
“小张,呵呵呵。”姜炳仁露出标志性的和善笑容,那笑容与他十年前用“长生不老之术”引诱雷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张三微微躬下身,伸手指向自己的办公室:“姜老,要不先去我办公室喝杯茶?您上次拿来的龙井珍贵,我一直舍不得喝,到现在都没喝完,刚好您今天来……”
“呵呵呵,谢谢你呀小张,不过今天我来是想见见故人,这龙井呀,下回再喝。”姜炳仁笑容不减,看向张三的眼神也充满慈祥。
退休之前,姜炳仁是明州城的副市长,政治才能出众,曾经提点过张三,也在人际关系方面帮过张三不少忙,因此张三始终对他抱有感激之情,待他如恩师。
但他与盘近川的关系实在匪夷所思,令张三倍感困惑,不由脱口而出:“姜老,盘近川是臭名昭著的毒 品贩子,您老德高望重,怎么会与他是故交?”
姜炳仁充满耐心地回答,犹如一位父亲解答孩子的不解之谜:“十几年前盘近川打算将追月观转手售卖的时候我曾代表市里去跟他谈话,因此相识。后来市里大力发展网络互联和手机软件自主开发政策,盘近川又恰巧想开手机店和研发软件,我就私人赞助了他一些钱,希望能帮助他圆梦。后来我们很少联系。唉,世事无常,没想到他竟然误入歧途,做了贼人。我此次前来,也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心中的疑团解开,张三心头大石落地,便带姜炳仁前往羁押病房。
明州城市政府与慈爱医院签署了深度合作协议,即使在公安局内部也有相当数量的病房与值班医生,不仅作为警局的福利,也从根源上避免了将罪犯送往医院的路上发生意外的可能性。
张三将姜炳仁带到其中一间单人羁押病房。
盘近川半躺在病床上,一只手平放在床沿,正吊着生理盐水,另一只手则铐在头部的床栏上,被他枕在脑后,神情严肃,若有所思。听见门口有动静,他扭过头去看,当看到站在张三身旁的姜炳仁时,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姜炳仁笑眯眯地看着盘近川,没人能从他始终如一的笑容中解读出什么。
“小张呀,呵呵呵,可否让我们两个单独聊一会?”
张三看了一眼盘近川,默默在姜炳仁背后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姜炳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快步走到盘近川身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给他看:有没有监听器?
盘近川摇了摇头,但用眼神示意头顶有监控探头。
姜炳仁走到背对摄像头的地方,同时用身体遮住盘近川的头部,不让摄像头拍到他们交谈的动作,低声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盘近川苦笑:“你以为我在用苦肉计?你以为我会蠢到把自己的罪证亲手交给警察?”
“昨晚发生的事已经上了新闻,现在全城皆知。你怎么好端端的会被一个蒙面侠客打伤?她跟你有什么过节?你没有做好防范措施么?”
“你放心,我和她只是私人恩怨,火再大也不会烧到你身上。而且……”说着,盘近川连续咳嗽了几声。他也曾经受过几次如此严重的伤势,但这次不同,这次伤他的不是敌人,而是亲人,心中的创伤让体内血气运行紊乱,更加重了身体上的伤势。“而且你以前帮过我的那些事情我都没留下痕迹,只要稍加运作,你可以立马撇得一干二净,很容易就能脱身。”
姜炳仁松了一口气。
盘近川继续说道:“我知道昨晚会有人袭击我,只是没料到会是她……总之,她只针对我一个人,与整个Future和我被抓无关,我之所以被人赃并获,是因为出现了一个变数。”
“出现了变数?什么变数?”
盘近川的眼神中透露出落寞、担忧和怅然若失,婉转流动,望向吊瓶。吊瓶中的盐水正在缓慢流逝,犹如他的生命,不久之后便要走到尽头。
片刻之后,他低声叹息:“是‘那个变数’。”
“那个变数?”姜炳仁的脸色刹那间阴沉下来,即使老练如他,也少不得心中惴惴不安,“你是说,传闻中的那个‘变数’?”
“那个变数”,一个无法被观测到未来的人,一旦真正出现,将会成为所有Future的噩梦源泉。据说有一个人,在Future观测未来时,他不会出现在未来的任何事件中,他的未来也不会与任何人的未来所重叠,但事实上,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并且他有权利干涉其他人的未来。
举个例子,你是一名Future,你口渴想喝水,但是担忧自己会不会被水呛到,于是提前观看了自己的未来,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正常喝水,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于是你拿起水杯,送到嘴边,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粗暴地将水杯按进你的嘴里,强迫你喝完一整杯水,导致你被水呛到、呼吸困难,最终窒息而亡,但是你事先根本没有在未来中见过这个杀死你的人。
这个人的未来充满了不可预见性,而你的未来也将因他充满变数,不在自己掌控之内。这对于极度依赖“未来可控性”的Future们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这个传说自Future成立之初便一直存在,没有人知道它从何而起,但它的压迫感如此强大,仿佛悬在众人头顶的一把利剑,以至于没有任何Future敢去尝试证实它的可靠性。
“老姜啊,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敌人和朋友,你害过我不少但也帮过我不少,所以有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小心一个叫康如初的人。昨晚若非他引警察上山,我也不会落得如斯田地。”
“你怀疑,他就是那个变数?”
“不错,我在此之前看过未来,分明没有见到他,但他后来的的确确出现在我眼前,因此我认为,那个变数,十之八九就是他!”
“康如初……你没有跟警察说吧?”
“这是我们Future内部的斗争,我有分寸。”
“嗯……”
姜炳仁沉思良久,直到门外响起张三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才站起身来,双颊微耸,重新露出和蔼的笑容。
姜炳仁在张三的带领下离开了羁押病房。
盘近川再次抬眼望向吊瓶,瓶中已经空空如也。
他轻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
时间:1989年8月9日,农历七月初八,04. 13 p.m.
地点:明州城青梅区追月山追月观
……
“近山、近川。”
“师父。”
“在教你们身体上的武功之前,为师先要教你们心中的武功。”
“心中的武功?那是什么?”
“就是习武之人必须要恪守的信条——武德。”
“武德?”
“不错。每个人对于武德都有自己的理解,而为师口中的武德,则有六不打:不打信义仁德、不打饥饿焦渴、不打困顿弱小、不打临崖勒马、不打劫富济贫、不打清正廉洁。今日,为师就要教你们六不打中的第一课:不打信义仁德。”
“徒儿听教。”
“信义仁德是我们习武之人的主线,也是底线。先说信。近山,你认为什么是信?”
“诚信!”
“嗯。那近川呢,你认为什么是信?”
“信心!”
“嗯,也有道理。不过,为师要教你们的,是信任。近山、近川,你们二人身为同门师兄弟,既以兄弟相称,便要互相信任、互为后盾,绝不可出现背叛、离间之行为,明白吗?”
“徒儿明白!”
夕阳下,两只小手坚定地握在一起。
“我云近山——”“我盘近川——”
“永远信任盘近川,决不会背叛!”“永远信任云近山,决不会背叛!”
他们的眼神,是那么清澈,那么矢志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