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眸，转身。
雪零不再看那座死一般沉默而顽固的山，麻木地又开始了极端规律的消磨时间的行动。
练剑、练技、背诵知识、冥想整理记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依旧会每天尝试着与石山巨人说话，她渴望对方回应，若得不到回应，就当是在做不忘记说话的练习。
只是她从未想到，自那天后，石山巨人竟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像一座真正的石头之山一样一动不动地屹立了两百多年……
两百多年啊……真的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她练剑、冥思、如傻了般时而向着身旁的那座石头山倾诉，眼神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迷茫，渐渐空洞，任由虚无一点一点地侵蚀她的灵魂。
渐渐地有时她竟会突然发笑，然后笑着笑着笑声戛然而止亦或转笑为哭，然后猛地给自己一个巴掌，换来一瞬间眸子里多一点清晰。
渐渐地她又迷上了疾速奔跑然后猛地定身停止，因为这能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充斥着这整个世界的风——那风真是温柔啊，她仿佛看到了毕燮正用它柔软的羽翼抚摸她的灵魂，对她说，别怕，它仍然在她的身边……
“心之殇”压制极端负面情绪的能力并不是万能的，终有一天，她将被无尽的孤独吞噬掉整个灵魂。
那时，她将疯掉。
或许，她早就已经疯了。
散发着金光的岩浆巨目依旧高高在上，恍然如神明般俯瞰着身下那个孤独的灵魂。
这一天，突然，那巨目中的金光完全收敛，如同天地间灭了一盏高塔明灯。
正在机械地挥动着长剑的雪零动作一停，转头仰望，露出了一双已经看不见光泽的空洞的眼睛。
这是她进入这个魂之殇世界的第二百七十九年，这一天，一直如死物般静默屹立的石山巨人动了，它伸展双臂站了起来，本就巍峨的岩石躯体立刻显得更加高不可攀。
它俯视着雪零，接着竟大笑了起来，笑声激荡，无比激昂无比畅快，声震鼓膜。好一阵后，在眼眸里的光泽终于堪堪恢复了一些的雪零的注视下，它的笑声才渐渐停止，而紧接着，它那难得平静了一次的眼睛里再次射出了耀眼的金光，它更认真地俯视着雪零，低沉而厚重的音色同时在耳朵与灵识中响彻。
“雪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浩大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又不可撼动的意境，唤醒了雪零脑海里一个久远的记忆。那时，那个同样体型巨大的存在向她说了一句字词和现在很相似，但意思截然相反的话语。
“毕燮……”她喃喃道。
而空气中再次响起了石山巨人毫不客气的声音：“人类的意志真是脆弱啊，看来你是真的已经糊涂了，我可不是毕燮！而且我这里可不兴你们人类的那套，我便是我，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不过说这些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只需要知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石山巨人的声音越是说下去，就越是带上了一种渺远的意境，恍然如它的声音来自九天之上，或是深渊极底。
“说来还真是得谢谢你，竟将我带到了这个离世界的终极如此近的地方！”
“你知道吗，毕燮有一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没有告诉你，那就是在这个世界，它可以接触到法则！”
石山巨人的声音第一次变得热切，就像是偏执的人提到他最热爱之事时的那种发自心灵的狂热，几近疯狂！
“如果把法则比做人的骨骼，在健全的世界里骨骼被皮肤和血肉包裹，以至根本无法被直接观测和接触到，永远不可及、不可知。”
“但这里不同！这个世界的基础构成过于简陋，就像一个发育不完全的畸形生命体，没有血肉经络，没有毛发皮肤，以至于骨骼裸露在了外面，显得触手可及，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便能触摸和感悟！”
“这便让我等得到了一丝可能，一丝触摸世界最终极的本源，乃至是彻底掌控它的可能！”
“我们现在的境界早已达到了现实世界所允许存在的极限，但在这里，却有了冲击更终极的境界的资格！”
“而这个超脱的境界，或可将其定义为……神！”
响彻天地的声音越发高渺，不知是不是错觉，雪零发现石山巨人的身躯竟似乎变大了一圈！
不，不是错觉！它就是变大了，而且还在不断地变大，越来越快地变大，宛如肆虐般地生长，从小山膨胀为巨岳！
“荣幸吧！现在你将亲眼见证世间第一位神明的诞生！同时你也将成为世间第一个被神明赐死的生灵！”
“开始吧！这一刻，我当成神！”
石山巨人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经变得无尽高渺，随着它声音的落下，已经变得如巨岳一般石山巨人身边猛地刮起了一阵狂暴的飓风，只一瞬间就将猝不及防的雪零吹得飞向了无尽高远的天穹！
风第一次如此暴烈，雪零被挟裹着往远方永恒般的深渊坠去，艰难地回眸，只看见后方的巨人已经顶天立地！
它的周围还凭空出现许多星星点点的光辉，像是天上的星星坠落悬浮在了它的身边，朝圣般围绕着它旋转飞舞！
以黑暗的虚空为背景，那景象带着梦幻般的迷离，竟美如仙境！
纯白的少女银发任风撕扯，目光变得清澈却也变得痴迷，就像那数百年的沉寂后猛然爆发的美丽，美得超过了她的生命。
直到包裹着她的阵风渐弱，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面透明而坚固的屏障上，内腑受到的剧烈震荡让她痛苦地咳出几口血来，她才终于意识到现在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
刻入生命逻辑最底层的求生欲让她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极端的惊恐，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将难以置信的目光向远方投去。
那边，异象丝毫没有停止，反而越演越烈。
石山巨人的身躯巨大到了让她即使隔着这么远，也无法再看见其全貌的境界，哪怕在这个没有任何遮挡视野的物质的虚空般的世界，它的身躯仍然已经变得上不可视其顶！
而且即使已经如此巨大了，它竟仍然还在继续变大，仿佛这个世界正在孕育一个撑天的古神！
又过了很久，终于，似乎是世界也被其庞大的身躯所填满，石山巨人停止了变大。而且随着它变大的停止，各种异动也随之平复，就好像从来没有变化过一般。
短暂的，世界重归寂静。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雪零面前多了一道向上不见其顶、左右绵延无尽的岩石巨墙，而雪零清楚地记得，这面无尽宏伟的巨墙，其实仅仅只是现在的石山巨人的一根脚趾！
石山巨人，它，正在成神……哦不，或许它已经成神！
在这个世界，居然真的可以触摸到那份世界最本源的真理，居然真的可以突破现实世界境界极限的桎梏，居然真的可以……成为“神”！
雪零呆呆地仰望着天空，眼睛里重新被一份麻木与茫然占据，像是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崩溃，才产生了如此真实的幻觉。
“嗯？怎么会这样？”石山巨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声音和平常完全不同，除了极致悠远缥缈的超然气质外，它根本不是平常由空气传播的声音，更不是作用于灵识的灵识传音，仔细听它甚至用的不是人类的语言！
而是一种意境超然直指本源的全新的语言！
说出即能被听到，听到即会被理解！可谓之……
神之语！
只不过在这属于“神”的语言中，雪零竟听出了石山巨人的一丝慌乱，似乎它并没有因为突破神级而万事顺遂。
而紧接着，它，或者说祂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声音中透露出的慌乱和不安更加明显和强烈。
“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杀意抹除，法则抽取！这个该死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声音到后面已经变成了愤怒的咆哮，雪零隐约感觉到石山巨人愤怒之中狠狠地挥动手臂朝脚下代表着大地的透明屏障锤出了一拳，然后便是整个世界的剧烈震荡，连虚空都似乎在错位扭曲！恍然间仿佛末日已经来临，天地都即将崩灭！
巨大的震荡中，雪零艰难地稳住身形，紧接着却又听见飓风撕裂尖啸的声音在耳旁剧烈地响起！
那声音几乎要撕裂她的鼓膜，如此剧烈的风声所代表的风速足以轻易撕碎她的身体！
但预想中的灾难并没有来临，所有暴烈的风在来到她身体周围时竟都猛地变得温顺起来，如轻飘飘的绒羽拂过她的身体。
世界的震荡与飓风的呼啸都是因石山巨人的那一拳而起！
不过整个世界崩溃般的巨变居然只持续了几个呼吸。茫然无措中，雪零再次抬眼，看到的是风平浪静，以及屹立在自己身前那道无边无际的石墙上的一道巨大的裂痕。
裂痕向上蔓延完全看不到尽头，像是已经延伸至最高处的天穹，同时又向内深不见底，像是已经连通了最底层的深渊。
雪零突然想起，那其实是石山巨人的一根脚趾。
前方那堵“上不可见其顶，左右绵延无尽”的、宏大到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分隔开来的“巨墙”，却仅仅只是现在的石山巨人的一根脚趾，可想而知现在的“祂”已经巨大到了何等荒谬的地步！
可然而就是这样的宛如开天辟地的远古巨神的“祂”，身上居然出现了同样如此巨大的裂痕。
窥一斑而见全豹，很有可能，“祂”的身体已经出现了连祂现在的境界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唉……”
一声悠远的叹息回荡在整个虚无的世界里。紧接着，石山巨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之前我还想不明白毕燮是怎么死的，现在看来，一切竟是注定的宿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巨大而连续的剧变将雪零的思绪与理智都冲击得支离破碎，她已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兀自茫然而迷离，但听到“毕燮”这个令她无比深刻的字眼，她还是艰难地找回了一些理智，仰望着天穹，喃喃自语般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石山巨人的全貌，抬起头视线不知道该聚焦到哪里，反倒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发现，她的前方石山巨人的“脚趾”上的那道裂痕，竟不知何时变得更大了，仔细看甚至还能发现它竟仍然在继续变大，甚至越来越快地变大，像是要生生撕裂石山巨人的整个无尽浩大的身体！
紧接着回应雪零的，是石山巨人无比愤怒的声音。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陷阱！原来这才是最大的陷阱！”
“在这个世界，越是去吸收法则增强自身，就越是会被世界法则的影响而彻底丧失掉针对你的杀意！”
“就像刚才，我在出拳之前就因为意识到了那一击的余波有可能杀死你，于是不得不在出拳的同时分出一丝力量来保护你，否则那一拳根本就打不下去！”
“在这个世界，我越是因为法则而变强，就越是会失去杀死你的资格！”
高天之上有金光陡然亮起，那是石山巨人位于无穷高远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于一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
不过雪零恍惚能认出，那光里蕴含着的并不是石山巨人的战意或者杀意，而是一种单纯的，同时也最极致的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