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湛目光一寒,随即用轻笑声掩盖,不解其意的反问,“相伯,您何出此言?”
“新春伊始,百姓家家户户阖家团聚,二公子贵为王胄却独身栖居于行宫休养,宫室清冷,更无亲人在畔——”何仲衍声线一扬,似叹似怜道:“怎能不心灰意冷呢?”
“呵呵,相伯言重了。”
卫子湛不以为意地笑笑,“父王政务繁重,母妃为女眷不便离宫,王兄、王弟几人也必定忙于应酬春节期间大小官员的拜谒,一时抽不出功夫罢了,且我素来喜欢安静,独身在此过年,也没什么不妥。”
何仲衍撩起眼皮看了眼卫子湛,见他表情镇定自若,不见什么苦楚伤怀,暗暗皱皱眉,很快重新浮现出理解的笑容。
“王上他的确政务繁重,三公子廿八那日报了矿脉一事的议案,想必王上正夜以继日地同大公子研讨接下来的政令和举措呢。”
“三王弟所奏,我亦有所耳闻。”
卫子湛淡淡应和道,“这次革新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若有差池,恐惹民沸。如此重要的奏表,父王定然不会独断专行的。”
他对着何仲衍一点头,眼中汪了一丝笑意,“大概是与兄长他忙于其他事情,待相伯您的病好转之后才会同您商议矿脉一事。”
何仲衍注视着卫子湛,眼中一直以来的平和无争像冬眠的野兽被春风逐渐唤醒野性,随着他接下来的每句话一点一点露出潜藏在最底处的狠厉。
“王上天下至尊,何时议、如何议、同谁议,老臣不敢妄加置喙。”
他狠狠逼视卫子湛,不肯放他的视线离开,神情阴森,连同话里的含义也裹上一层寒霜,句句蚀骨。
“只叹您与大公子二人,才情、谋略不相上下,身份又同为先后嫡出,就算论序齿,相差也不足半个时辰尔尔,明明是同等尊贵、贤德的两人,可王上决策国事一向愿与大公子商讨,而你,二公子!”
何仲衍重重一声低喝,似有不平之意,“王上似乎,将二公子遗忘在脑后了!”
卫子湛一直未曾挪走他的视线,看着何仲衍,听他说完一番话,心里似乎早对此有所预料,表情从容不变,目光直视何仲衍,恍若听不出他的话外之意,笑了笑,平静道:
“兄长居储君之位,为父王分忧,理所应当。”
何仲衍猝然冷笑,轻声纠正卫子湛的话,“二公子,王上并未立过储君。”
“虽无诏明示天下——”卫子湛眼眸一垂,再抬起时沁满难以言表的意味,语气加深几分,“可天下,亦以为之。”
“天下趋炎附势,而势,瞬息万变!”
何仲衍一改老态龙钟,挥臂向着空中一指,衣袖划出裂帛的啸音,“二公子难道就不想逆势而为、扭转乾坤吗!”
卫子湛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酒盅,眼中瞬间闪过一道精芒,目光滑过何仲衍的脸,抬眸看向他悬在空中的手臂,良久,他轻声一笑,落回视线,手指亦松展开,脸上微有无奈、落寞之意。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道德经》:保持着盈满的状态,不如适可而止。捶打得既尖又利的铁器,就不能长久保持锋利)
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盅,转着把玩,眼底渐渐生起一袭怆然,好似自己就是那只酒盅,被他人拿捏在手中揉搓,却毫无挣扎脱逃之力。
他轻轻放下酒盅,对着何仲衍苦涩一笑,“小侄生来被视之为不祥,得父兄垂爱,倒乐得做个闲散城君。夫唯不争,故无尤,(《道德经》:正因为不争,才不会遭受责怪和怨恨)小侄只想明哲保身,无心与兄长争夺储君之位。”
何仲衍双眼觑了觑,慢慢放下手臂,“二公子以身诱敌已得朝野盛赞,恐怕就算无争夺之心也会被视为欲争之人了。”
他语气沉重喑哑,却又有着蛊惑人心的缥缈,在卫子湛的耳旁流连,“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孙子兵法·虚实篇》大凡先期到达战地等待敌军的就精力充沛、主动安逸,而后到达战地匆忙投入战斗的就被动劳累)。届时二公子形单影只,老臣想问,二公子又如何防备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呢?”
卫子湛微微一怔,目光空洞几分,片刻后才道:“善战者,择人而任势。(《孙子兵法·势篇》:引用自原文: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 ;译文:所以,善战者追求形成有利的“势”,而不是苛求士兵,因而能选择人才去适应和利用已形成的“势)相伯既说小侄形单影只,就算我欲争,又能择谁、任谁呢?”
话已至此,两人所谈均是露骨之辞,何仲衍干脆不再试探与劝诱,敛袖给他们两个人各斟满酒盅,缓缓将一只酒盅推到卫子湛手边,凝视他的眼睛,直言不讳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皆不齿商人逐利,却不知自己也是泥足深陷。”
他端起自己的酒抬头一饮而尽,敛袍而起,跳到地上移步至卫子湛前方,两手交叠对着他深深俯身一拜,这场对谈已铺垫许久,何仲衍再不加隐晦,终于讲出自己最终的目的。
“老臣斗胆上言,今何家虽沐王恩而家门兴旺,但世事沧海桑田,难保有物极必反的一日。老臣愿以何家现有的能力襄助二公子得鲲鹏扶摇之势,只恳请二公子他朝功成,保我何氏门楣延续!”
何仲衍嗓音之中还带有病态的干涩嘶哑,他将声音的高低压制在两人之间,就是这般耳语般的密谈,那当中的每个字眼却犹如巨鼎轰然坠落,振聋发聩,在偌大的殿中,在卫子湛的心头之上,发出滚滚回音。
卫子湛并未立即给出任何答复,只眼中含着浅浅的笑若有所思地打量何仲衍,何仲衍年老体衰又是带病之身,一直弯曲的腰肢已开始微微颤抖,几滴虚汗从花白的鬓角渗出,顺着他的侧脸无声滑落。
殿外天色大暗,窗纸上的雪影也于黑暗中隐匿轮廓,在安静的空间里模糊了时光的流逝感。
卫子湛的轻笑声打破了这份沉寂,他向前半倾身子扶住何仲衍,扶着他慢慢站直了身子。
“相伯,相伯带来的酒太过猛烈,看来不只是小侄醉了,连相伯也有醉意。”
何仲衍的表情里微微显露一抹失望,卫子湛恍作不觉,拿起眼前斟满酒的酒盅捏在指尖把玩,慢悠悠轻轻晃荡,晃得盅里的酒水也随之荡出小小的漩涡。
自这壶中酒第一口入喉那刻,卫子湛就已尝出它的名字——冷栀醉。
何仲衍带来的酒明明为冷栀醉却要假做不是,无非是信了耿怀琮道听途说的话以为他味觉尽失,特意借此机会试探自己的病情究竟重到何等地步罢了。
何仲衍句句暗示、步步为营逼卫子湛就范,自以为二公子深受顽疾、体质虚弱容易拿捏摆布,自以为其心软懦不争可堪利用,却不知早于一天前,从孔晖与卫子湛密谈后,他便已如巡着香气而来的鸟雀,一步步走进卫子湛早已布好的扣网下了。
凶残狡猾的猎人其实为他人笼中之物,何其有趣!
卫子湛眼里眯着几不可察的笑望着漩涡出神,望了良久,才挑起嘴角,笑意更深,“此酒虽妙,却辛辣上头。”
他看向何仲衍,脸上微有赧意,“小侄现在醉得视物不清,连听觉也有些模糊了。”
何仲衍挺了挺上身,将脸上激亢的表情整理得慈和平静,重新从榻边挪下身子对卫子湛略作一礼,“那老臣先行告退,就不打扰二公子休息了。”
“小侄送送相伯。”卫子湛亦下了榻,扶住何仲衍,两人一同向外走去。
殿外风雪连天,卷携着剩余的光亮乘风而逃,何文暄的脸隐在天色、风雪的双重晦暗下看不清表情,见门被打开,立即迎上前从卫子湛的手中接过自己父亲的胳膊,垂首立在何仲衍身后。
风刮得院中的树枝扑簌作响,几根羽毛飘然飞过三人眼前。何仲衍顺着羽毛飞来的方向望去,见一个空荡荡的鸟窝卡在树杈中央,巢里不见鸦鹊踪迹。
他看着那处鹊巢片刻,口中喃喃念叨:“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啊……”
卫子湛闻言只无声笑了笑,目光一同落在鹊巢之上静立。
不过多时,何文暄悄悄拉了拉何仲衍的衣袖,小声提醒道:“父亲,您还病着,不宜吹风。”
“好,这就走。”
何仲衍回身对着卫子湛一拜,声音在风雪中寡寥似无,“若枝叶可成,老臣请二公子不要再拒乌鹊降落才好。老臣告辞!”
雪片拍打着卫子湛的脸,融化在眉间慢慢攒起的浅纹里,顺着纹路淌落,沾湿了他睫毛。
他收回面庞上的笑痕,用指节轻轻拂了拂略略僵硬的脸颊,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兄长每日笑意不灭的嘴角,谑笑了声,心里叹道:维持笑容还真是不易,尤其是,虚以逶迤的笑。
卫子湛立在廊下,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风带走骨节的错响,即刻又带来了一名无声而至的暗卫。
暗卫拱手一拜,干脆利落道:“请主上吩咐。”
“嗯。”
卫子湛望着被风吹得吱嘎开阖的门扉,神情遽然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