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雪又大了些,随着风势打在窗棂之上,留下一道道急促的拍击声,不过午后未时,正该是天色明媚阳光普照的好时候,却已然被飞雪席卷,遮蔽天际的明亮,只留昏暗迷蒙的落雪,如雾如烟,漫天铺盖。
卫子湛动作悠然地掀开香炉的炉盖,拿起银针挑了挑里面的香灰,与何仲衍两人又谈笑几句,忽听一句拘谨的叩门声夹杂在风雪传来。
“二公子,臣何文暄前来。”
卫子湛脸上一惊又一喜,看了眼何仲衍,何仲衍脸上亦是淡淡的喜色,点点头,低声念了句,
“是暄儿来了。”
“相伯坐着便是,小侄去迎!”
卫子湛翩然起身,将何仲衍虚按回榻上,自己向宫门那边走去,不过片刻功夫已至门边,当即旋开门扉。
殿外的风雪立时灌入殿中,鼓动着卫子湛的衣袂微微飘动,夹杂着大片的雪花一同落在他脚边。
“文暄兄,请进!”
卫子湛也不故作客套,伸手拉了外边的人一把,何文暄看着卫子湛的手欲出言推脱,但只来得及张张嘴,眉间一片慌张无措的拘谨之色还未来得及消散便已被拉入门内,这话卡在喉咙里只好又咽了回去,最终也未挤出来一个“谢”字,倒真如其父所言,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卫子湛并不怪罪,略抬了胳膊作请,与何文暄一前一后走回内室去。何仲衍虽未出屋,但也不敢独自坐在榻上眼睁睁看着二公子自己前去迎客,便站起身静等。待卫子湛与自己的次子一同回来,方扶着榻靠颤巍巍坐了,对着自己的儿子道:
“可备好了?”
何文暄皮肤颜色较深,有着长年累月受风雨侵扰的粗糙,面容不苟,带着军营出身的刚强感,对卫子湛点头致敬后,才低声回答:
“父亲,都准备妥当了。”
卫子湛静静等在一旁没有出言询问,对两人投去些许疑惑与好奇的目光,何仲衍发现后不敢隐瞒,半眯着眼笑着解释:
“二公子,方才暄儿去置办菜肴清酒了,不过几盘简单的下酒菜,不知二公子可否赏脸与老臣一饮,新春伊始,也算应个景。”
一旁的何文暄只低了头欠欠身,没有插话,卫子湛丝毫不犹豫,脸上凭添不少欢色道:
“小侄但凭相伯安排。”
得了卫子湛的首肯,何文暄立即出宫去喊了宫人来送,不多时便在榻上的矮案上依次摆开,三碟时蔬小炒,一碟凉菜,清香的气息沁入鼻中,和着壶中烫滚了的酒香一起萦散开,尤其诱人胃口。
卫子湛盯着案上的酒菜饶有意味地扯起嘴角笑笑,抬眸扫了两人一眼,见何仲衍同时在看自己,笑意不动,自然地转过脸看向榻下恭立在旁的何文暄,亲切道:
“文暄兄不必拘谨,此刻只有你的父亲和你父亲的后生,你取了椅子来,不如我们三人同饮。”
何文暄不敢擅专,与自己的父亲互相递过眼神,见何仲衍亦点头默认,才径自走到外殿去搬椅子。
何仲衍用湿手巾裹住酒瓶拿出来,替卫子湛斟了一盅,又对着另外两只酒盅倒酒,口中道:
“老臣听闻二公子喜爱一种叫作冷栀醉的花酿,本来想买一坛来与二公子共饮,可惜打听后才知道,这冷栀醉只有南阳一处酒肆有贩,一夜的时间不足往返,只能携了别的酒来凑数了。”
何仲衍将酒瓶放回滚水中,颇为遗憾地叹口气,指指酒盅,“还请二公子不要嫌弃其他的酒水难以入喉才好。”
卫子湛扫了眼一旁的酒瓶,安然一笑,“相伯心意,小侄岂敢嫌弃?再说这世间的佳酿又不是只有冷栀醉一种,良臣美景,有酒就是乐事一桩!”
正说话间,何文暄已搬了椅子回来,轻手放在榻边的地上,依旧默立在椅旁不敢自行落座。
卫子湛笑容一深,摆手示意道:“文暄兄坐啊,你我自幼相识,不必如此拘束。”
说罢也不管何文暄,举杯对着何仲衍敬去,情切道:“小侄先敬相伯,还愿相伯的病早日康复才是。”
何仲衍举杯与卫子湛的杯口轻轻一碰,回道:“臣对二公子亦有此愿。”
两人相视一笑,有了烈酒催化,君臣间身份上的约束于无形中消逝不少,尤其何家父子二人,表情随杯中酒下肚后变得舒缓、松懈许多,何文暄虽不善言语,但手脚很是麻利,不消旁人指点,主动起身端起酒瓶为每人的空酒盅重新斟满。
如此一来一往互相敬过,已然连饮三盅。
窗外飞雪不停,映得窗纱上接连一片绰绰的暗影,如泼洒墨汁画就的丹青,虽无颜色,却充满韵味无限的诗情画意。
卫子湛望着这卷大自然挥就的画幅出了片刻的神,何仲衍也随其目光投向窗纱,静静赏了会景,空气中弥漫着恬淡的安宁,只剩簌簌雪声划过。
未消片刻,何仲衍又为两人满了一盅,水流声打断了卫子湛的思绪,他收回视线落向杯中清酒笑了笑。
何仲衍放下酒瓶,手指捻动着酒盅端详一番,眼锋略一扫卫子湛后立刻重新低敛,语气平平淡淡问道:
“二公子觉得这酒比之冷栀醉,味道如何?”
卫子湛仰头饮下,赞道:“甘醇绵远,堪称妙字!”
何仲衍嘴边的皱纹有瞬间的抖动,即刻被他以笑掩盖,长舒一口气附和,“二公子觉得妙,老臣便放心了。”
卫子湛取了银箸正欲夹菜,转眼扫过,发现何文暄在旁满脸通红,鼻尖沁出一层细汗,整个人坐在椅子中左右轻微扭动,眉心微蹙,眼中明明沁满着焦躁,却又因着性格的缘故兀自咬牙忍耐,看他如坐针毡的模样,卫子湛愣了愣,随即笑道:
“听闻文暄兄一向海量,怎么不过三杯酒而已,就染了醉色了?”
“臣未醉!”
何文暄情急之下声音有些高昂,连同何仲衍也为之侧目看向他,仔细看过几眼,看出些端倪,轻声一笑出声替自己的儿子打圆场。
“二公子,文暄他不是醉的,呵呵,他是嫌殿内太热,有些忍受不住罢了。”
“啊,是我疏忽了!”卫子湛听后恍然大悟,瞥了眼附近摆放的炭盆,面容露出浅浅的愧疚,“今日燃的炭多了些,忘了文暄兄会感觉燥热烦闷了。”
说罢拎起衣摆,撂下半搭在榻上的腿准备去炭盆那处,却被何仲衍拦住,“二公子,文暄他自己出去透透气就好,您不必费心管他。”
何仲衍对着自己的儿子使了个眼神,何文暄当即会意,站起来躬身附和:“是,臣去殿外等候。”
言毕提起椅子便转身离去,动作倒是利落,连告别的机会都没能给卫子湛留下。
不多时,椅子落地声与殿门关阖的声音接替响起,何文暄已然出了寝殿。
“这孩子!”何仲衍看着何文暄的背影无奈笑笑,“总是这样沉闷不言,与他兄长简直判若两人。”
卫子湛淡淡扫过何仲衍的脸,无声一笑,提醒道:“相伯,文暄兄与文昭兄本来就是两个人。”
“喔哈哈……”何仲衍回过头,看向卫子湛的目光一深,即刻平复如常,指指自己的额头道:“是老臣糊涂了,用词不当、用词不当,合该自罚一杯!”
说着自己斟了盅酒一饮而尽,咂舌抿净口中残余的酒气,顿了顿,随手一指炭盆,微露丝疑惑:
“老臣身染风寒倒是没能察觉殿中炎热,方才文暄一提这才注意到,二公子年轻气盛,为何要燃这么多银炭呢?”
卫子湛笑了笑,含糊答道:“冰天雪地、寒意彻骨,小侄只是觉得冬季的冷太难熬而已。”
“冬季的冷再难熬也终会迎来冰雪消融、春光乍暖的那刻。”
何仲衍捏着手里的酒盅轻摇,语速缓慢平静,苍老的声线里却带着惹人遐思的深邃,“怕只怕,二公子您并非怕寒意彻骨,而是,心灰意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