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的气泽温和而轻暖，雪纷纷扬扬落下无法存蓄，落了快两个时辰，天空仍是灰淡无光，只屋脊、墙檐和高耸的树顶积了袭薄薄的雪，铺天盖地的雪雾落到地上，在目所能及的各处婆娑闪烁，仿若女儿家多愁善感的泪光，晶莹湿润、绵绵不断。
厚重的宫门堑开一条掌宽的缝隙，门缝内外，皆是随风打着旋儿的飞雪，凌乱无序，将两方世界的边界模糊成无法分清的一团，除了雪，其余什么都是静止的，威严却沉寂的宫宇，蓄满了羽毛、棉绒却空空如也的鸦巢，绿叶尤在却蔫软的花蕾，在皑皑茫茫的世界里安静矗立，仿若已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卫子湛站在榻前，隔着窗棂的绵纱看向外面缥缈的雪影，他身下的案台上，精美的镂空香炉里有缕缕轻烟向上缭绕，越是靠近上空，烟雾越是寡淡，只余朦胧的一层抚摸着他面无颜色的脸颊。
宫门被人轻手旋开半幅，打乱了雪花飘洒的节奏，墙垣连接处的轴承传来沉闷滞涩的扭转声，没过多久，安静的寝宫外，一道恭谨而苍老的叫门声响起，隔着深长的殿室落进卫子湛耳中。
“臣何仲衍，拜见二公子。”
卫子湛的目光从窗上映透的雪影上收回，静静顿了片刻，嘴角微弱地动了动，才将那一抹微妙的表情换成吃惊与淡弱的热情，转身走到殿门处迎去。
打开门，何仲衍正微颔着肩膀等待，卫子湛立刻从台阶走到下方来到何仲衍身侧，一手扶住他的小臂，一手向身后一圜让出进殿的路，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恳切。
“相伯！相伯快请进殿中！”卫子湛扶着何仲衍将他让进殿内，顺手阖上门扉，回过身再次搀着他的手臂，两人一路慢慢向内室走去，听卫子湛解释道：
“今晨小侄便听闻相伯的车驾入行宫，本打算前去拜访相伯，不料小侄早晨着了凉，回来吃过药竟有些发困，睡到刚刚才勉强醒来。”
卫子湛露出真挚的惭色，笑着将何仲衍让到边榻上坐了，自己也转去榻案的另一侧坐好，香炉散发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缭轻舞，卫子湛伸手将香炉向里推了推，两人之间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又道：“本该小侄先去看望相伯的，反倒麻烦相伯先来了。”
“二公子这话可是折煞老臣了！”
何仲衍闻之一笑，以苍老带着点喑哑的嗓音慢慢回答道：“二公子为君，臣当以君马首是瞻，又岂能有君见臣的道理。”
他看着卫子湛笑了笑，灰白的胡须轻轻抖动，“是老臣入宫后忙于琐事，一时疏忽了时辰，未能第一时间拜见二公子，还望二公子恕罪。”
说着吃力地站起来，对着卫子湛俯身就要作礼，卫子湛忙起身拦住何仲衍，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落座，卫子湛眼尾似不经意一扫何仲衍，淡笑劝慰道：“请相伯不必多说了，小侄虽为君，却非薄恩寡义之君。”
他对着何仲衍点头致意，笑道：“余幼时承学于相伯，相伯您于小侄而言既是恩师，亦为长辈，自然不必用寻常的君臣来论处。”
何仲衍垂下眼皮轻松一笑，“二公子既有此话，老臣也就安心了。”
在何仲衍垂眸的瞬间，卫子湛的眼底有一抹戏谑的淡芒一闪而逝。
丞相为官几十载，说话谈吐最是曲折迂回，擅长揣着一颗玲珑心窍装糊涂。水榭之外，若非宋星摇无意中先他一步靠近卫子湛，恐怕当时两人见面的寒暄就该换成另一番累赘的客套了。
何仲衍明明心里有事欲与卫子湛切谈，却不愿直言不讳地表露心迹，又怕自己偷听二公子与一位姑娘谈话的事被发觉，硬是等了几个时辰才悠悠露面，反复拉扯着礼数的话题，一来为自己迟来的拜见而赔罪，二来也是试探二公子对其的态度，以此展开后续的内容。
话音一落，两人同时没有出声，只留下一室的安宁与缭绕的烟雾。
卫子湛侧目观察了一眼何仲衍，挑唇笑了笑，抬手取来案上的茶盏倒满热茶，借用茶水的水流声掀开静默的尴尬，由他将话题一步步引向正途。
“相伯小心茶烫。”卫子湛伸手将杯盏递向何仲衍，闲聊一般问道：“天寒路远，又是年下，相伯您来行宫，可是有事？”
何仲衍喑哑着咳喘一阵，大口呼吸几次缓和住，才回道：“老臣入冬来身子一直久病不愈，承蒙王上爱护，请了太医看过后说是体内寒风积淤不散所致，服用汤药效用不佳，不如每日浸泡汤泉发汗消寒，想必会更有成效。”
又是恰如其分的几声轻咳，何仲衍举杯呷口热茶，看向卫子湛敬畏的神色里添了几分慈爱，“本来老臣不愿多此一举的，倒是文昭他心急藏不住事，等到昨夜的酒宴一过，今天一大早进宫求了王上旨意，老臣这才领了旨来行宫的，谁知二公子也在此地散心，倒是巧了！”
何仲衍故意不提卫子湛居住行宫的真实原因，只以“散心”假做茫然不知来投石问路，卫子湛听出他话里的陷阱却不接茬，微微露出吃惊的神色，沿着其他话题谈论：“冬日天气阴寒，相伯您定要多加注意身体。”他随意扫了眼殿外的方向，问道：“文昭兄他也随着来了？”
“府里事多……咳咳……咳……”何仲衍微微摆摆手，“文昭他留在府中帮衬了，恰好文暄从矿军回来，就护着我来了。”
卫子湛点点头，语气夹着些似有似无的钦叹，“相伯教子有方，父慈子孝，当真令小侄钦羡……”
似乎觉察自己的话有怨怼之意，卫子湛忙噎住话音不再说下去，拿起手边的茶盏仰头慢慢喝了口茶，仿若没有察觉自己的言辞不当一般，语意一转，另换一个话题。
“矿地驻军多处于荒芜之地，文暄兄在外一年可还好？”
提及自己的爱子，何仲衍一脸慈爱，摸摸胡子道：“矿地虽少不得风餐露宿，但好在接触之人都是军中武将，性格直爽豁朗。暄儿他本就是个不善交际、讷口少言的人，若与官场的人为伍，心思不够灵活机敏未免应付不来，呆在军中这样直来直去的环境里，反倒如鱼得水。”
“居善地，心善渊，（《道德经》善于选择地方居住处所，心胸善于保持沉静而深不可测）文暄兄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却甘于在穷恶之地任五品小吏，可见胸襟豁达。”
卫子湛点头叹道。
何仲衍略略一顿，面容之上的平和慈蔼分毫未变，目光却深了几许，转头看向卫子湛，举杯相敬，徐徐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道德经》水能够滋润万物而不与其相争，汇聚在众人都不喜欢的低洼之处）。二公子您玉叶金柯之身却敢只身诱敌出兵，才真正是上善。”
他一直端起茶盏置于眼前，苍老下垂的眼皮之下，目光里的试探之意浅而不藏，静静看着卫子湛，等待他的回应。
卫子湛只笑而不语，轻手按下何仲衍端起的胳膊，脸上仍是一副平淡得宜的笑，“相伯哪里话！”
他的嘴角深了深，自谦道：“疆乱不休，为君者百死不辞。父王膝下四子各司其职，我不过尽我之能罢了，当不得相伯一敬。”
“嗯……呵呵……”何仲衍顺势放下茶盏，看着卫子湛满头银发沉吟片刻，露出些悲怆的酸楚，“纵然二公子为了大嬴甘赴险境，但为父母者却难免心中哀恸啊！倘若当日是我儿慨然前往两国边境，即便得来天下百姓的交口称赞、名留文史，可若只留一具遗骸与老臣，老臣恐怕也要……”
何仲衍声音发颤，带着丝哽咽，忽然觉得所言的内容大为不祥，慌张看了卫子湛一眼，忙矢口不再说下去，喘了喘，心中升起的失子之痛虽是自己幻想出来，推己及人后却也情真意切，表情中的悲伤哀痛真挚而浓烈，半晌，才吐口气息，整个人的精神头有些颓靡，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卫子湛放于案台上的手，切切道：
“二公子，是老臣失言了。只是倘若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您做何决定前可定要考虑王上的心境啊！”
卫子湛的眼底滑过一抹萧索的凉寒，嘴边的笑容淡下去，盯着自己手腕上何仲衍苍老褶皱的手，不知想些什么，片刻后才重新勉强一笑。
“父王有兄长可慰哀情，所以小侄才可以如此心无旁骛。”
何仲衍张张嘴，眼带怜惜地深深看着卫子湛，见他脸上的霁色慢慢转圜恢复，才淡淡笑起来，换回玩笑般的语气道：
“手足可抚父之伤，可是二公子的红颜知己又该谁去抚慰？”
卫子湛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容，略略无奈地看向何仲衍，笑道：“相伯取笑小侄了，小侄至今孑然一身，哪有什么红颜知己？”
两人对望彼此同时一笑，表面云淡风轻似乎只是一句玩笑话，实则各自掩藏着自己的试探与遮掩。
卫子湛心里冷笑了声，果然，这老狐狸的尾巴终究是忍不住，要一点一点露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