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念抓着册子,良久没有动作。他想若是早些遇到她……可他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早些又如何,他自顾尚且无暇。若是晚些……他也未必能脱身,毕竟解药都是用了她的心尖血。若是母亲还在……还是不妥,母亲为他已承受了太多。
宫念连连摇头,随后他将册子原封不动放回了原处。也许有些人,生来无缘,能见一面,便是永恒。
他十岁时,母亲去世。那时父皇悲痛难当,爱屋及乌将所有对母亲的爱护尽数倾注到他身上。父皇对他有求必应,甚至他不必开口,就能心想事成。父慈子孝,一时风头无两,他的地位连正宫太子都难以企及。
可后来呢?
这人年岁一年年增长,行事却一年比一年……恶心。
什么时候露出端倪的呢?
大约是他十二岁吧。彼时他住在宫外,不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了。但一切恩宠隆重依旧,便有不安分的婢女蠢蠢欲动,妄图一步登天,麻雀变凤凰,谁知被他知道了。他不知那个盛怒之下的天子是如何处理的,只知从那之后端圣王府再看不到一个女子,无论老少。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发现了原来那人给的暗十三卫,名为保护,实则还行着监视之事。
他开始隐约意识到全曲阳都艳羡的他似乎也有着不能言说的无力。他可以要尽天下物,却要不来那人不想给的,滔天荣宠,不过是那人一念之间。
柔皇贵妃,他的母亲。生于六月初十,殁于元月初一,如同她生得绚烂,死得凋零。
十五岁时,他知道了原来他并非那人亲子。世人皆道皇上与柔皇贵妃相见恨晚,伉俪情深。他们不知,他的母亲竟是被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强抢来的。他们以为的佳话只是一个人的忍辱负重,一个为母则强的故事罢了。
他想要摆脱这一切,却又发现他中毒了。
那个赐他无上荣华,也给他无限苦痛的人间天子容不得他逃离。
苟延残喘至今,只是怕母亲所坚持的,所努力的一切变成一个笑话。
这两年他终于寻得解毒之法,所需药材也都找齐了,只差一味药引。程墨说须以心尖血为引,他便试了无数人的,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她的起了效。
那次去离城是有意为之,只是想走远些,暂时远离那人,顺便寻一寻药引。遇到她,是意外。她掳走他,他没反抗,只是觉得有趣。他以为她要用他要挟,逼退麾下将士,没想到她竟是瞧上了他,想要娶他。
他知他长相秀气,酷似母亲,要不那人也不会那样对他。但正因如此,他对那些觊觎他的男子更多了几分仇视。他之所以忍着,只是因为他既承受了这些,那个觊觎他的人便该将心尖血给他。
她对他倒是没有什么防备,甚至颇为尊重,除了她喜欢他,她什么都好。可偏偏她一副男子模样还要强娶他,所以他还是取了她的心尖血。也许是因为她没有那么专横强硬,她的眼神不那么无耻下流,所以他对她的厌恶好像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念及她没有对他有什么过分行为,他又给她喂了药,让她不至于因为失血过多,救治不及而命丧当场。
谁能想到她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娇娥呢?
女子本弱,又立世艰难。女子的一生,以嫁人为分水岭,出嫁前看娘家,出嫁后看夫家,一生祸福仰赖于人。受母亲影响,从小他便对女子格外敬重。他的母亲是个极温柔的女子,从小到大,对他悉心教养。以至于他在后来得知母亲遭遇时,是那般不敢置信。
……
他以为与她的相遇是昙花一现,却没想到还有后续。
他解了毒,从此不用再受制于人。可除了解脱之外,他竟生出了深深的迷惘。
因着那人,他厌恶世间男子;又因那人,他对女子也升不起兴趣了。因为母亲,他敬重女子,敬重之外,只想远离。
他知道她会担忧他,便趁着初十进宫之际,让宫瑾诱她前来。等她见到了他的不堪,便不会再喜欢他了吧……
出乎他的意料,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吧,从她出现,一切都变得不受控了。
她不肯放弃,没关系,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她总会心冷。
扣扣——
“主子,太子殿下送来一个人。”
宫念回神,最后看了那册子一眼。既给不了,何必去应。
他出去,迎面看到一个暗红衣袍,被绳子捆作一团的老太监。
他皱眉看着,语气冰冷,“怎么。”
天一看着不苟言笑的主子,讪讪道:“这是皇…身边的魏公公。”
宫念睨他一眼,像是看傻子,“所以?”
“……”
做人好难,做人属下最难。
天一默了默,语速极快,道:“所以太子殿下送人来说主子可能有事问他,否则不必留他。另外太子殿下说他是在门外发现的,这老东西想逃跑来着,不知被谁下了药,就晕死在那儿了。”
……
“浅浅,你怎么了?可还好?”
一百公里外的一片树林中,千尘看着脸色苍白的宁浅,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宁浅背靠大树,摸了摸胸口,又按了按额头,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刺痛,头也疼得厉害。
她就着千尘的手勉强喝了口水,喘着粗气,声音低微,“阿程,那催眠术可有何后遗症?”
千尘杏眼圆瞪,不可思议地看着宁浅,“你用了?你对谁用的?你应该最为清楚啊,我大多数会的术法,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过说与你听听,怎么能当真!”
听了这话,宁浅努力挤出一抹笑,“瞧你,听风就是雨。若是将你卖给人牙子,你怕是还会笑着同我告别呢。”
千尘不满地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你才不会呢。”
歇了一个时辰,宁浅脸上慢慢有了红晕,两人才继续启程。
而身在端圣王府的宫念则是瞧着眼前不断求情告饶的老太监,不发一言。
很快,不用问,那老太监便拼命搜刮着脑中存货,边求饶边往出抛诱饵,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寄希望于所说之事是宫念想知道的。
“端王饶命,老奴……老奴陪伴皇上多年,求您看在皇上的情面上,饶奴才一命。”
“不”,他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说错了。求端王殿下高抬贵手,法外开恩,饶奴才一条狗命。殿下大恩大德,奴才愿为您上刀山下火海,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
见宫念不为所动,他又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嘴里不停往外蹦话:“殿下,您不能,不能杀奴才!奴才……奴才……您母妃,柔皇贵妃……对,柔皇贵妃是多么温柔善良的人,她不会愿意看您造杀孽的。”
宫念一个闪身,出现在他跟前,掐着他的脖子,眼睛发红,“你也敢提母亲!她是温柔善良,才会被你们这群无耻之徒惦记上,人死了,还不忘利用她给自己谋生路。”
“咳…咳咳…殿下,您父亲是……”
“主子……”
宫念衣袖被扯了扯,他看着脸色涨红快要窒息的人,手上力道松了松,目光逐渐恢复清明。
他将人扔在地上,道:“说吧。”
那老太监蜷缩着身子,双手捂着喉咙,咳得不成样子。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道:“柔皇贵妃是鞍绥人,当时皇上雄心壮志建了西正,又自东向西攻城略地,沿着曲阳打到鞍绥。城破之后,见到了您的母妃。她是城主夫人,您父亲便是当时的城主秦照。当时皇上率领的都是精兵猛将,秦照不敌,城破身亡。柔皇贵妃得到消息晕了过去,后来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将府上所有钱财都给了我,让我帮她瞒下此事。我见皇上对她态度不凡,于是应了下来。”
他看着宫念态度似有和缓,喘了口气接着道:“后来皇上带她进了宫。”他摇了摇头,继续道:“这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此事被人捅了出来。好在胎儿月份已大,贸然打胎可能大人也会没了性命。后来殿下生下来,柔皇贵妃喜爱得紧,皇上便纵着她。”
“可惜随着殿下日渐长大,柔皇贵妃活着的意志便没那么坚定了。太医说她是思虑太重,气血两亏,出气儿比进气儿多。皇上发了火,多少人跟着遭殃没了命。消息传到皇贵妃耳朵里,更是让她郁郁寡欢,愧疚不已。”
宫念一直没开口打断,他说着说着,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当年,又跟着经历了一遍。他脸上又是追思又是慨叹,还有几分懊悔,想当初他也才二十来岁,是个普通人。
他说完,不似之前那般抖着害怕没命了,他朝宫念磕了磕头,他说:“老奴从二十二跟着圣上,如今已近花甲。柔皇贵妃是个好人,她生前与皇后交好。”
他被天一带下去了,宫念看着远处,日落西山,天边最后一抹红霞散着光辉。
他想,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不如意人也多得是。
他静静看着红霞落下,仿佛目睹一场落幕。
原来父亲不是卖妻求荣之人,原来他也曾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他站在夜色下,头顶星辰,身沐月光。
他想,该将母亲和父亲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