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惊云指天的时候，恰好在大业城大明宫里的沈宁也在指天。
“天是什么？”
坐在地上的沈宁忽然问道。
司徒恺怔住，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
沈宁这句话问的太过突兀了些，也太过深奥了些。
若他再年轻二十岁，哪怕十岁，一定会笃定的回答宁王您就是天。
可现在的他已经足够老了，没几日好活，所以他没有必要去做这等溜须拍马的事。
可也正因为他足够老了，所以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天，其实不过是百姓的敬畏之心。”
沈宁笑了笑道：“对于未知的事物，对于不可控制的东西，百姓们便会心生畏惧，所以才会敬仰。”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天是令人敬畏的存在。”
沈宁指了指身后的含元殿赞叹道：“你建造的这片宫殿也是。”
司徒恺心中一震，连忙说道：“臣不敢当殿下如此夸赞。”
“不是夸赞，也没什么道理在里面，只是偶然有所感罢了。”
沈宁笑着说道：“我应该感谢你，你造了一座让人心生敬畏的宫殿。”
他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司徒恺惶恐的脸色笑道：“你刚才说的没错，你这人啊。
一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小心怕死的毛病，孤不是刘武，也没打算试探你什么，只是看着这片巍峨的宫城心中感触。”
“跟我说说刘武这个人。”
沈宁岔开话题道：“你在他手下做事的时间不短，对他的了解应该比孤要多一些，深一些。说起来，当初你可也是刘武身边的馋臣……”
司徒恺老脸一红，叹了口气道：“刘武……是个可怜可恨的人。”
提到这个人，司徒恺的脸色有些难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沈宁想起自己没能亲手杀了刘武为关宁骑的兄长们报仇，心里的愧疚就再一次不可抑制的钻了出来。
“孤有机会亲手杀了他，却放弃了。”
这句话里的愧疚自责，只有沈宁自己知道。
“天下想杀刘武的人太多了，殿下不必感怀什么。
除了毫无心机其蠢如驴的司徒伯山之外，造大周反的那么多人，谁都想杀刘武，但谁也不会第一个冲过去举起刀子。
司徒伯山以为杀了刘武就能站在天下大义这边……他哪里知道，天下始乱以后，人心里哪里还有什么大义在？”
这话说的大胆透彻的多，沈宁很喜欢。
“只有大利所趋，没有大义所在。”
沈宁笑了笑道：“你这事倒是看得透彻。”
“臣老了，放在十年前这话绝对不敢乱说。”
“老是阻挡不住的，但你还不能死。”
沈宁接口说了一句。
司徒恺微微一怔，随即问道：“殿下莫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老臣去做？”
“帮孤建一座陵园！”
“陵园？”
“陵园！”
“在哪儿建？”
“就在大业城里。”
“殿下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思虑这身后事？”
司徒恺道：“这事不能急的，而且城内的好地势都没了，臣虽然老迈但还走得动，愿意为殿下四处走走看看，选一处风水宝地。”
“不是孤自己的陵墓。”
沈宁站起来，俯瞰整座大业城，语气有些伤感的说道：“孤能有今日之地位成就，多亏了很多挚友兄长的帮助护佑，没有他们，便没有孤之今日。
曾经有人说过，孤是个没有敬畏之心的人。
其实错了，孤所敬畏之事，便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
你不必去四处行走，也不必去看什么名川大山，就在大业城里建，这是孤答应了的事。”
“城中建造陵园倒不是不可，只是得容臣细细的查看推演。”
“东都城就要破了，左升泰皇宫里的财物运过来之后孤一并拨给你，以作建造陵园所需，孤要记住的不仅仅是活人的功劳，更要记住死人的恩德。”
“臣遵命。”
司徒恺垂首道。
沈宁笑了笑，似乎是在自语的说道：“孤心里也有一片天，他们都在天上。”
含元殿门前站立的这个黑袍青年，这一刻如此巍峨。
回到天策上将军府，却发现林容若在书房外面等着。
沈宁走过去笑了笑说道：“怎么不去屋子里坐着，干嘛非得站在外面等。”
林容若笑了笑说道：“秦姐姐说，书房是男人的禁地，尤其是一个地位尊崇的男人，他的禁地更不容侵犯。
除非是忆安哥哥你允许的，否则不能随便进去的。”
“傻丫头！”
沈宁笑了笑道：“那我便允许你，以后可以随意进出书房。”
林容若又道：“也不行的……秦姐姐说，以后你的书房更是女人不能轻易进出的地方。
不管你的女人地位有多高，终究是只能站在男人身后的女人，不能想着去你决策国事的地方找你……找你……卿卿我我，更不能想着去插手什么。
她说国家之乱，倒是有一部分缘故便在后宫。”
沈宁哈哈大笑：“她倒是教了你不少东西！”
林容若却神色一黯道：“我倒是觉着，最近秦姐姐有些异样，她教我的越多这异样的感觉就越是强烈，我心中总有一种预感，秦姐姐是要走了的。”
沈宁的笑容一敛，脸色也微微有了变化：“她说过，想回江南草庐去。”
“她应该留在忆安哥哥身边。”
进了书房之后，林容若给沈宁倒了一杯茶说道：“正是因为这件事，我越想越是担忧，所以才来找忆安哥哥。
秦姐姐帮了忆安哥哥如此之多，如今天下即将大定，正是她留下来享受休息的时候了……可她为什么偏偏想要离开？”
“她是个心思太细的女子，而且骄傲。”
沈宁捧着热茶，看着茶杯里飘起来的缭绕热气叹道：“她经历的事情太多，本来心中的美好全都毁了，或许现在她想离开，便是想保存住这难得的另一份美好。”
“忆安哥哥你舍得秦姐姐走吗？”
林容若问。
“你问这句话，说明你学到的东西还不够。”
沈宁握着林容若的手说道：“其实她之所以离开，有很大一部分缘故是因为考虑到了你。
她不是那种被困宫城几乎不能外出的性子，更不想和你来争什么抢什么。
这段日子我也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该劝说她留下，还是赞同她回到江南去。”
“忆安哥哥，如果你不留下秦姐姐，你会想她的吧？”
“会！”
沈宁笃定的点了点头道：“她之所以选择离开，便是让我对她念念不忘。”
想到秦若薇前阵子说过的那些话，沈宁心里就忍不住一酸。
“我不是一个能耐得住性子，看着自己在你面前逐渐衰老的女人。
我更不能耐着性子，在人老珠黄之后苦守寒宫，却等不来你多看我一眼。
以后你身边的女人会很多会很美，我又没有容若跟你的青梅竹马之情，谁知道你会不会将我丢在一个角落里渐渐淡忘遗弃？”
“每日坐在苦寒孤寂的宫城小院里，看梅花开梅花落，看浮云起浮云散，这样的日子想想都让我觉着害怕。
与其如此，还不如我回到江南草庐去，找个根骨不错的传人，将秦家草庐的手艺传了也算对得起家父。
在草庐篱笆墙下种两排蔷薇，浇水养花，垂钓作画，有兴致的时候再去大江南北走走，总比守着空房寂寞清苦要来的舒服。”
当时的秦若薇骄傲的说道：“我若不走，他日是我在一处苦等你来见我一面。
而我若离开，换做是你来想，什么时候再能见我一面？”
她是个骄傲的女子，自始至终都是。
“忆安哥哥你打算让秦姐姐离开？”
林容若有些担心的问道。
“你放心吧神。”
沈宁笑了笑，紧了紧拳头说道：“她逃不掉的，无论在哪儿她都逃不掉。”
“大将军，城中郑国重臣的住所，臣和苏茂伦都派人封了，左升泰的家眷也一个都没能走脱，全都捆绑了就在外面候着。
若是您想清点一下人数，下官这就领着您过去。”
掉了两颗门牙的段达说话有些漏风显得口齿不清，可脸上的谦卑之色倒是做的极足。
垂着身子，低着头，哪里有一点大郑重臣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家养的包衣奴才。
“段达”
“下官在。”
“是你和苏茂伦两个派兵抓了左升泰的家眷？”
“没错没错！”
“可我当日跟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件事吧。”
司徒惊云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若不是今日城破，若不是大郑亡国在即，你只怕还在观望。
现在你却来邀功，莫非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段达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实不是下官故意拖延，初回大业城，左升泰那厮对我并不信任，下官也是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个机会。”
“且……下官好歹也算是有些许功劳，大人若是杀了下官，只怕也会寒了一众降臣的心，大人慧智，不会杀下官的。”
段达谄媚的笑着说道。
“你不该说这句话的。”
司徒惊云叹了口气道：“本来我还在想将你凑个人数，送到大业去献给宁王，但你却自己寻死……你莫不是以为，我杀了你宁王会责怪我？”
他摆了摆手道：“拉下去斩了，石灰存了人头献去大业也一样！”
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卫涌上来，叉了段达便走。
不理会段达杀猪一般的哀求，司徒惊云将视线看向跌坐在一旁的单天雄，单天雄受伤太重，已经力竭，却依然瞪着司徒惊云，满眼都是杀气。
司徒惊云招了招手，从亲卫手里接过来几封书信递给单天雄道：“秦勇，程知节，还有军师都写了信给我，让我不要杀了你……他们还念着当初云清结义的情分，殊为不易。”
听到这句话，单天雄脸色一变，看着司徒惊云手里那些书信，下意识的伸出手接了过来。
“若没有这些书信，我不会杀你。”
司徒惊云叹了口气道：“若是将你押回大业，军师等人求情主公不好驳了他们的情面。
而你若是死在我的手里，主公对军师他们也不必愧疚，这恶人自然还是要我这做臣子的来做，军师他们那里……我自会去告罪。”
“你死之后，这几封信我会和你葬于一处，当然……我会烧掉。
我和军师叔至他们几个，私交也极好，所以不想让主公知道他们给我写过这信，你也应该明白。
主公宽仁，即便知道也不会怪罪什么。
但这事终究对军师他们影响不好，所以我只能如此做。”
“人总会做错事，但你今日拼死护主已经令人钦佩。”
司徒惊云让人端过来一壶酒，一些精致菜肴缓声道：“走好。”
单天雄点了点头，将那几封书信紧紧的抱在怀里：“死……而无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