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谁谓伤心画不成
“放桌上,小心开,可金贵着呢!”
“金贵?不就一幅画?”柳络跟老秦做了将近三年室友,一打眼就看出这是个装裱精美的画轴。
小晖笑而不语,随着画卷徐徐展开,千峰万壑层叠纸上。松石点墨,山雪留白,云外朝阳竟隐有赤色。柳络虽不懂画,但也看出这幅泼墨山水大气磅礴,比之名家巨作绝不逊色。
画卷很长,几乎横铺整张桌子。末尾处可见“赠柳络”三个毛笔楷书,其后天干地支合成年月,缀一方红印醒目非常。
“秦——知——易——老秦?他刻 章了?”
柳络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有鲜嫩的萝卜味从回忆里飘出来——他记得,以前老秦每次画完画都会弄根新鲜萝卜刻一枚篆文印章,给画纸扣上个鲜红“秦”字当做落款。
有一回老秦盖萝卜章的时候刚好柳络在场,他自言自语地对柳络说:“待我秦撰成为一等一的国画大师,必要斥巨资买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籽料,找我二爷爷雕一枚有姓有字的印章。”
“字?老秦你还有字?”柳络活了大概二十年,第一次听说有身边人使用这么传统的身份印记。
“在下姓秦,名撰,字知易!取‘知易行难’之意。”
说这话时,老秦站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行了个抱拳礼。好几年过去,所有细节在柳络的脑海里不曾褪色,反而愈加清晰。
“这才几年啊,老秦的水平这么高了?进步肉眼可见啊!”
“他呀,说来可就话长了。”
小晖说,刚刚退学的那段日子,老秦过得生不如死。
先是心爱的女孩儿跳楼而亡,再是右手受伤被迫封笔停画,同时还要承受强制戒毒带来的巨大痛苦。短短两个月间他接连数次崩溃自杀,虽幸而被人救起,却落得一身伤病,茶饭不思,状态极差,几乎瘦脱了相。家里人更为他操碎心思,想尽各种办法仍然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沉 沦不醒,变成行尸走肉。直到有一天,二爷爷病重的消息隐隐约约传进老秦的耳朵,他整个人便如同被高压电打了一般,突然发疯似的冲出家门直奔二爷爷而去。彼时的二爷爷早已走不得路,连拉屎撒尿都要旁人伺候,但他老人家非要坐在长案前雕琢印章,汗流不断,手指发颤,却始终眼神凝聚,一丝不苟。老秦守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二爷爷刻印章,这一看就是好几天。其间二爷爷曾失 禁多次,又恰逢老秦毒瘾发作满地打滚,前来帮忙的护工都不知道应该先顾谁。而当印章成品终于在宣纸上留下“秦知易”三个鲜红篆字时,老秦激动得泪流满面,却忽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脑袋深深藏进阴影里,埋葬所有声音和表情。
“小撰,你可知你爷爷为何要给你取字‘知易’?”二爷爷把刻好的玉石印章仔仔细细包进一块红色锦缎,再塞入精致木匣,盖好铜盖。
“知道。”老秦在灯下仰起脸,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知易行难。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嗯,不错。”二爷爷欣慰地点点头,“那你从旁看了这许多天,可否发现我与以前有何不同?”
“您失 禁了。”
“胡闹!”二爷爷胡子一吹,火气直接窜上了天灵盖!若非此刻腿脚不便且裤裆太黏,他必定蹦起来将老秦踹飞!
“我是说,您现在失 禁了……”
“说正事!”二爷爷夹着腿假装闻不到味,两只手特意摆得离裤裆远远的,红着老脸“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您以前刻 章用右手,现在用左手。”老秦被熏得快要透不过气来,脑子里却全都是二爷爷刻 章时的模样,专注、认真,无物无我。
“老啦,这右手哇,不好使喽!”二爷爷抬起右手,指尖枯瘦,抖动不停。老秦心有所感,刚要说点什么,忽然门外护工闻味赶来,把二爷爷连人带椅子一并推了出去。门外面二爷爷还不忘叮嘱老秦收好印章,说那可是他收藏了大半辈子的和田玉籽料,下了血本了!
老秦手抚印章原地沉思,左手顺势抄起一根无墨毛笔,凌空劈碎污浊空气,胸中山水挥毫立就,转眼又弥散于天地之间。
然而换手练画何其艰难,断然不是凭空比划两下便能成就。于是他着了魔似地疯狂练画,所有事情都给练画让路。嫌睡觉误时间,他便宁可少睡觉;嫌吃饭误时间,他便宁可饿肚子;嫌毒瘾发作误时间,他竟强行压制毒瘾,一心一意只顾练画!短短数年,他便走完了寻常画手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苦修之途,从此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好个老秦!老秦牛逼!”小晖讲得激情澎湃,柳络听得振臂高呼,恍然如雄鹰入画,振翅翱翔!
“淡定,淡定。”小晖连忙把画卷起,不敢让柳络一头扎进纸里,“小络啊,这画可值老钱了啊,你千万收好,以后这是传家宝!”
“嗯嗯嗯,知道了。”柳络将画装盒时嘴里头又念念叨叨,吐槽老秦还是只画山水不画人。
“肖像画吗,我倒是在他画室里见过。”小晖露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说老秦其实画了一摞子人像,有背影,有侧身,都穿着连衣白裙。每幅画上还写着一行字——“谁谓伤心画不成”。
“一片伤心画不成;谁谓伤心画不成……他倒是……对你毫无隐瞒啊。”老秦让柳络保守的秘密,小晖知道得一个不落,甚至比柳络还多。
“哪有,只不过是我勤走动而已。”
“嗯, 小晖你是走挺勤的,没等我们毕业就先走了,跟老秦一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