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环觉得自己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消毒水味久久不散,手心里牵着熟悉的温度。
“络络。”她闭着眼睛,似乎看到柳络焦急的脸。
“我在,一直都在呢。”
“络络,这是医院?我想回家。”
柳络的声音迟迟不来,斯环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着。
“络络?”
“圈圈,安心养病。”
“络络,我要回家,带我回家。”这声音绵软,却像一捧炽热铁砂,砸在人心上又烫又痛。
柳络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络络,我心好累,想歇歇。”
“不,不能歇!”
“络络,你真狠心。络络,带我回家吧,要是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回。”她拼尽全力也没能翻个身,但稍稍挪动这一点也足够让身边的人慌了神。
“等我,我去找你妈妈商量,给你办出院。”
房门开了又关,有风拂过。门外传来说话声,起先很微小,时断时续,过会儿突然嘈杂,惹人心烦。
斯环在心里大喊着不要吵了,于是所有声音便逐渐轻细、黯淡下来,化作无尽孤独,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圈圈,我们回家!”
在孤独中游弋许久,终于传来渴慕的声音,斯环像一条小鱼,高兴得要跃出水面!很累很辛苦的时候,哪怕柳络什么都不做,只是说一句愿意带斯环回家,斯环就会高兴得不得了。她一高兴就有力气下床穿鞋,牵住柳络的手。
“络络,怎么这么暗啊?我看不见你。”
“啊……窗帘拉上了,没阳光。”
“开灯啊!”
“嘘,我刚把病房和走廊灯都关了,咱们趁暗溜回去。小心点啊,可不能被你妈妈还有医生护士捉到了,不然你出院之前都见不到我了!”
“好!”
这么刺激的捉迷藏斯环还是第一次玩,她紧紧跟在柳络后面,学小偷一样猫着腰,心里又害怕又激动,拉住柳络的手不敢松开。走廊没人,只有柳络在前面领着她贴墙走,墙软得像被子,他们的脚步轻得像小猫。
转过拐角,下楼梯,走廊仍然是暗的。斯环悄悄问柳络,是不是把全医院的电闸都给拉掉了。柳络继续走,笑笑不说话。
“小心,前边有保安巡逻。”
斯环原地定住,果然看见远远的有一道光在晃,像手电,却时亮时灭。
“络络,怎么办?”
“跟我走!”柳络拽着她转个弯,很快绕过保安逃出门。
“自由啦!”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柳络背着斯环,身后降下倾盆大雨。雨水跟随他们缓慢向前,偶尔几滴落在斯环脸上,伴着呜咽风声。两个人一身暖阳,接天雨幕渐渐淹没半条街道。
“络络,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好呀!”斯环真的超级高兴,把柳络抱得紧紧的。
“络络你知道吗?我早就喜欢你了,十六岁那年,我在火车上就喜欢你了。我小时候有个布偶熊,我天天都要抱着睡,住院也要抱,所以弄丢它的时候我哭得天昏地暗。那天在大街上捡到你,就像捡回了那只布偶熊。”
“那我就是你的布偶熊,只要你喜欢,以后天天都可以抱。”
“好呀!”
斯环紧紧贴着柳络的背,两颗心靠得这样近,相互撞击,彼此同频。
“络络,没路了呀。”斯环说,“咱们的小院怎么在云彩上呀?”
“有路的,我背你走。”柳络说话时,无数细小光粒自八方而来,聚成虹彩,化作长桥,通向云端小院。
“回家真好。”斯环伸出手,擦去柳络额上的汗,“络络,一个家应该有什么呢?一盏灯,一桌饭,一间温暖的小屋子,对了,还有熊样。”
“家里要有你和我。”柳络背着她,就像蜗牛背着家,两个小小的人呀,在彩虹桥上走回家。
“是呀,我们的家,我们家。”斯环别过脸,却看到雨幕当中正开着一把小伞,伞下并肩站着爸爸和妈妈,他们脸上滴着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爸爸,妈妈,你们果然还是爱我的,对吗?爸爸妈妈,我要回家了。再见。
“圈圈,看。”
斯环抬起头,闻见一阵芬芳。熟悉的小院大门开敞,门外两人正对一方黛瓦屋檐。屋檐底下木门吱呀,是那名叫“熊样”的雪白小狗弓起身子顶开门,在台阶前欢快地叫和跳,迎接主人回家。
雨水姗姗来迟,流进嘴角咸得像泪,将斯环一把揽进云朵里。云朵软绵绵,像棉花,像被子。
“络络,你哭了?”
“嗯。”
“络络,开心点!”
“嗯。”
“络络,我睡了。”
“不……”
“络络,你答应我的,要记得我,永远都不忘。”
斯环蜷缩在病床上,就好像她初来人世的模样,眼前漆黑,耳边有微光渺远,杳不可闻。
灯亮了,桌上有饭菜,屋里很温暖,她和他微笑相对;小熊样趴在桌脚旁,尾巴像风扇,使劲摇啊摇……
“络络,咱们,到家啦……”
火车,日记,枫树叶
又是一年夏天。
崭新高铁即将通车,从柳络的家乡开往轨道尽头的海滨城市。最后一班绿皮火车骄傲地站在铁轨上,斑驳锈迹是它挂满的勋章。
柳络坐在十六岁那年的下铺,打开车窗换进新鲜空气。小小桌板上除了一新一旧两张车票,还有两本金色日记并排敞开,盛满余晖。
汽笛鸣响,日记翻飞,枫叶阳光微微泛红。
“送你一个秋天。”
可是,现在是夏天啊。
穿堂风偷走日记里的枫树叶,柳络伸手追去,追不上风。
枫叶蹁跹,揉碎在风里,细小残片四散零落,浸透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