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柏油马路腾起灼热空气,将周遭景物稍稍扭曲,给人以时空正在变换的错觉。斯环指着某个早已改头换面的店铺,说那里以前叫“楼下小卖部”。而下一秒,店铺门头居然立刻挂上“楼下小卖部”的红底黄字旧牌匾,在柳络眼中格外醒目。
“络络你看!那家没牌子的烧烤店!它还在!它还在!哎,连跛腿的老板都还在呢!”循着日记的线索苦寻许久,终于有一间店铺“原汁原味”。斯环开心得欢呼不止,拖着疲累的影子努力雀跃。
“没牌子的烧烤店吗?”柳络记得,奕霖给出的评价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烧烤店”。柳络曾经无数次路过,奈何囊中羞涩从来没敢消费一把。
“可惜,旁边的药店变成足疗店了……”地图一角未能完美复刻,斯环不免失落,连欢呼的力气也没有了。
“总会变的呀!就算那家烧烤店还存在,也一定有什么东西变了呀!”柳络这么想着,脚下的路竟一步一步趟成时光的河。河水永远向前流,过去的风景再也回不去。我们总习惯把自以为珍贵的记忆刻在脑海中,就像在轻舟弦畔刻下密密麻麻的记号。等到某天我们心有所感,沿着某个记号跳下船,却只能在时光的长河里捞到一场空。
“我知道,我知道都会变的。时间很残忍的,我见识过。可是络络,我们总要记住些什么吧?比如你会记得弟弟,记得我,永远都不忘,不要忘,好吗?”
“好!”柳络站直身子,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斯环笑了,两只眼睛弯成一双月牙。她指着街边店铺一间一间点数过去,将早已坍塌在柳络记忆里的小城一砖一瓦重建起来。
“斯环,你手机好像响了一下。”
“嗯,知道。”斯环按灭屏幕,不予理会。但柳络的眼神总是好奇,她只好说是单位领导发的消息,喊她回去扫厕所。
“不像。”柳络说,“要真是这样,你会拿给我看,然后跟我一起笑的。”
斯环轻抬眉眼,为一种“被人读懂”的感觉而欣喜万分。
“妈妈发的,问我在哪。”
“哦……”
“嗯!”
“快到了。”柳络看着太阳说。
斯环高高扬起手,替柳络遮挡耀眼光芒。
“对了,我有个事早想问你了。”柳络放慢脚步,长长的街道上,两个影子逐渐靠近,直到边缘模糊。
“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整个人又瘦又小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后来变得那么壮实,跟个女汉子似的?”
说罢,柳络还贱兮兮地捏了捏斯环胳膊上的肌肉。
斯环胳膊一甩,噘嘴骂道:“臭络络,你才女汉子呢,你全家都是女汉子!人家是明明淑女!淑女好不好?”
“对对对!淑女,可淑了!”柳络上下打量她,心说你究竟淑哪了呀?淑得明显一点不好吗?
“怎么说呢……”斯环的视线渐渐沉没,眼睛像是蒙了层纱,没有光彩。“我就是觉得自己不能那么没用,连个火车上铺都爬不上去,好像生活不能自理似的!在面馆打工的时候也是,一袋面粉都扛不动……”
“所以你就坚持锻炼,把自己练成了女……”
“女什么?”斯环像被触到了开关,脑袋猛地一转,狠狠瞪着柳络。
“女……女壮士!”
“噗!”斯环捂着嘴笑得直打晃。柳络本来没想笑的,却被她带着一起笑出了声。两人笑声彼此交织,乘着微风传出老远,又忽然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不留痕迹。
“络络,这是最后一个路口了吧?”
斯环用手指着的路口,正是柳络与奕霖最后分别的地方。在那个寒冷的黄昏,两个少年互相交换了日记。长长的影子向左向右,带着彼此的秘密各奔东西。
“络络?”
“你看左边的小区,我家以前就在那。”
路口左边,几栋崭新的小高层整齐排列,有辆搬家公司的小货车停在楼下路边,车旁的一家三口搬下好多锅碗瓢盆,十来岁的孩子抱着玩具,蹦着跳着说要住进新家里最大的房间。
“络络你不会记错了吧?这楼看着挺新的呀!”
“这楼是新盖的。”柳络说,“原来的老楼拆了,拆掉的才是我家。”
柳络口中的老楼房很破很旧,却也曾是他的新家。当柳络跟着爸爸妈妈搬进新家的那天,他也曾像货车旁的那个小孩子一样,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期待。可惜美好时光转瞬即逝,柳络的家终究同那老旧楼房一样碎成满地渣滓。所有憧憬,所有幸福,都在“哗啦啦”的崩塌声里烟消云散。
不过,奕霖家的楼房可是一点没变。
隔着路口对面那片翠绿耀眼的枫树林,小城里最最高档的住宅区隐约露出辉煌一角。若柳络所记不错,奕霖的家就在那小区的某一栋楼里。他暗暗仰慕那片华丽的楼房,却差点忘了自己也曾应邀去奕霖家里疯玩过几次,其间他还见过奕霖的爸爸——一位高大健壮且有着浓密黑发的中年帅哥。只是当时的柳络光顾着开心,并未意识到与好友家境间的参差。
两人穿过路口来到林间,石块蜿蜒铺成小径,引向叶下凉亭。夏日阳光淋遍树梢,压弯叶脉滴落亭中白发。白发人身形瘦削,拄杖而坐。看侧脸,柳络总觉有些眼熟。
“是你吗?”斯环径自走上台阶,双手背后,稍稍颤抖。
白发人面容回转,上下眼睑猛然一跳,张开嘴像要说话,拄杖食指抬起又放下。
“真的是你吗?爸爸!”
凉亭有落叶盘桓,柳络在后看不见斯环泪湿的脸,漫长光阴匆匆回闪,他与奕霖爸爸见面的场景恍如昨日,青丝华发仿佛旦夕之间。
“圈圈,对不起,爸爸没赶上你的成人礼。”树叶辗转落地,白发人胸腔起伏,满脸悔恨。
然而斯环压根就没参加过什么成人礼,她摇着头大喊道:“真的是你呀,怎么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