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眨巴着眼睛觉得此计甚妙，唯一美中不足是吃白食的时候没有把他考虑在内。斯环却一本正经地告诫他，说小小年纪不要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而且她是要挣钱还账的，不算吃白食。
“那你岁数大的就能投机取巧了？”
“不不不，姐姐我这叫背水一战！”说完这句，她又十分严肃地提醒小孩儿，“还有哇，姐姐我岁数不大。”
好不容易熬过漫漫长夜，街边行人渐渐增多。斯环把身子从墙角与小孩儿之间轻轻抽出，活动活动酸痛的筋骨，朝着街对面的巷子深深吸一口气，心跳有点快，有点紧张。
“姐姐，背水一战！”小孩儿缩在墙角里，双眼紧闭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斯环低头捂住胸口，也小声念叨着“背水一战”。
计划的第一步执行得天衣无缝，斯环在仅有三张长桌的小小面馆中寻了个座位，静候牛肉面时也转着眼珠紧张地观察周围情况。
店里桌椅整齐，地面干净，香喷喷的牛肉味穿透后厨窗口钻进斯环鼻腔，馋得她胃疼。而在后厨做饭的店老板则是一位手脚麻利、微胖个矮、面目和善的大姐。作为面馆的老板兼厨师兼服务员兼财务兼保洁兼采购，她穿着碎花小围裙独自操持全部活计，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完全不像缺人干活的样子。斯环左看右看也没找到自己能干的事情，愁得直挠头。
“小姑娘头一次来吧！”
“嗯。”斯环迎向大姐的笑脸，忐忑地点点头。
“有口福，赶上今天第一碗，是最鲜的热汤面！”说话间，她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摆在了斯环面前。
“我家的面量大份足，不够还能加啊！”
大姐如此热情，反倒让斯环不好意思，只得闷头吃面。这面实在太好吃了，仿佛每一根面条、每一块牛肉、每一粒葱花以及每一片小香菜都被最伟大的魔法师拿着最高贵的魔杖施加了最神秘的美食魔咒，竟让饭量很小的斯环狼吞虎咽般把面碗里吃得空空如也，连点面汤都没剩。
“哎哟，闺女你吃饱了吗？我再给你添点吧！”
“不用不用！饱了饱了！”斯环连忙心虚地按住面碗，不敢让大姐拿去。
“这孩子，加面不加钱！”大姐露出一脸嗔怪的笑容，眼角纹路丰富而柔和，像懒洋洋的锦鲤。
斯环实在受不住良心谴责，“哗”地一声原地起立，红着脸说自己没钱付账，问大姐能不能留她在这刷碗打工。
想来大姐也是头回遇见有人这样求职找工作的，惊诧之余不禁上上下下打量着斯环，当两人目光交汇时，她才问出一句“你多大了”。
“十六！”斯环答得倒是利落。
“周岁？”
“啊？呃，还没到……”
“嗨！不满十六周岁算童工啊，不能招来干活的！小姑娘，这碗面呐就算大姐请你的，赶紧回家吧，这么小出来打工容易被人骗的！”
“我不能回去，我……我不能白吃您的！”斯环咬住嘴唇，紧张地盯着大姐。
“哈哈哈哈！”大姐笑声爽朗，把明媚阳光都给招进店来，小小面馆顿时一片透亮，“小姑娘啊，你要是真有这份心，那就听话回家去，下次再来照顾我家生意！”
“可是我家很远，我没钱买火车票！”
“差多少钱？大姐给你补上！”说着，她伸手收拾起碗筷来。
“不只是车票的事！”斯环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我不想回家！”
“瞎说什么呢！”大姐忽然脸色一变，把碗重重撂在了桌上，“你爸妈不要着急的吗？这丫头怎么这么任性？”
“急？”父母为自己着急的样子，斯环怎么也想不起来，脑海中只剩下父亲决绝的背影和母亲怨恨的眼神。一场手术让她看清了所有，所谓父母亲情不过幻象罢了。
“他们才不急呢！”斯环脱口而出，内心毫无波澜。
大姐瞪着眼睛，手拿筷子连连敲碗，“胡说！哪有爸妈不担心孩子的？”
“有的！就是有！我爸妈就是！他们都快把我逼死了……”斯环鼻子一酸，几滴眼泪接连坠下，与大姐手中拿不稳的筷子一齐落地，“噼啪”作响。
她抬头看向大姐，大姐弯腰捡起筷子，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时钟秒针一声声走，直到有客人进店点餐，大姐才喊斯环去后厨刷碗。
“就是说，她留你打工了？”柳络唆了口面条，明知故问。
“她说只能留我一周，一周之后我必须回家，不然就喊警察叔叔把我送回家去。”
“哈哈，大姐挺任性啊，童工都敢收！”
“嗯，她应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羊汤馆窗户明亮，在斯环眼里一闪一闪。
大姐的住处就在店面楼上，狭小逼仄不说，还有好大一部分空间被腾出来当成仓库，塞满米面粮油。
斯环的房间就在米面隔壁，夜里想去个厕所都要拐个弯路过大姐房门。有一天晚上，大姐房间的门没有关紧，门缝里渗出昏黄灯光。斯环无意中瞥了一眼，看到她正对着一张照片偷偷抹泪。
“什么照片？”
“不知道。”斯环摇摇头，笑着说络络居然这么八卦。
柳络其实不喜欢八卦，纯粹就是好奇问问。除了大姐的故事，他还想知道那个讨饭小孩儿有没有吃上牛肉面，他爸妈后来有没有接走他。
“没有……”
“什么没有？是没吃到牛肉面还是爸妈没有来？”
“都没有。”斯环低下头，语气微微有些难过。
原来在她刚刚“入职”面馆的时候，就有两位民警把那个孩子带走了。据说是附近居民报的警，不知是担心那孩子安危，还是嫌弃那孩子吵闹。总之，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孩儿，说好的牛肉面自然也无法兑现了。
“可惜了，不然可以让他尝尝我的手艺呢！”
“这么好的手艺你一周就学会了？小天才呀！”
斯环没有答话，纤白手指反复收卷发丝，落寞的模样委实惹人怜惜。
“那个，你的汤还喝吗？你可刚说过不会浪费粮食的！”柳络指着斯环吃剩的半碗羊汤，心说我替你喝掉也是可以的。
看到柳络满脸馋相，斯环没说什么，只把那些羊汤默默咽下。
“算了算了，吃不下硬吃要难受的！”斯环气色很差，柳络看得心疼，便抢下汤碗放在了一边。
“络络，这可是你第一次请我吃饭呢！”斯环抿嘴浅笑，淡淡唇色竟如旋涡一般，卷动柳络心房。
“咱们回去吧，明天就走。”一勺肉汤咽下，些许温热由口入喉，暖透心肺，让柳络怀念起回家的感觉。
“这么急？”斯环好像不大情愿，“这是络络从小长大的地方吧，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呢！而且……而且……”
“你是不是想去奕霖他家看看？”
斯环眼睛一亮，忙问柳络是怎么猜到的。
“我要说是心有灵犀，你信吗？”柳络灿烂一笑，拍着胸脯对斯环说：“走吧，我应该还记得路。”
“不，路我自己找！”斯环转着眼珠想了想，手指蘸点面汤，在纸巾上画出一条折线。
“络络，是这么走的吧？”
“这算啥？地图吗？”没有比例尺，没有图例，没有方向标，就这么光秃秃一条的折线在纸巾上散着羊膻味。
“是呀！这位乡亲，您看路线对不对？”
“乡亲？行吧……”柳络仔细一看，实在看不明白。
“络络？”
“啊？呃……对！你画得对！”不管对还是不对，只要斯环开心就好，反正柳络认识路，走不丢。
“嘻嘻！络络，我可是第一次来呦！你猜我怎么知道路的？”
柳络配合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日记呀！遇到不开心的时候，比如妈妈和后爸吵完架在饭桌上冲我甩脸子，我都要跑回房间躲进弟弟的日记里，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经历他经历过的事……络络，我经常在弟弟的日记里见到你，见得多了，有时候你还会出现在我梦里，和弟弟一起，还有我自己……”
“斯环……”
一难过就躲进日记里，这是柳络从奕霖那学来的绝招。同样的话如今又被斯环说起，柳络却有种全世界都不太真实的错觉。
“络络，走吧！”
“路有点远啊，要不咱们坐公交吧！”斯环太憔悴了，柳络实在心疼。
“没关系，医生不让我锻炼身体，多走走路也是好的！”
斯环说得轻松，可真走起长路来还是吃力。医生给她开了免疫抑制类的药，她遵医嘱服用，身体果然比以前虚弱好多。即便如此，她还是把小小的城市当成旅游胜地一般参观游览。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柳络仿佛瞬间回到小时候。那时的奕霖也像斯环这样陪在柳络身边，两个无聊的孩子肩并着肩，不知不觉逛遍小城的每一条街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