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口，柳络又想起父亲向病友们夸耀儿子的模样，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差点发泄在门上。他强憋住火，推开门却看到父亲的病床空空如也。再问护士，得知父亲已经办理出院手续离开了。
“把我扔这啦？”柳络无助地看向四周，每一张陌生面孔都或急或痛无暇他顾。晃悠到医院门外，被他砸烂讨饭碗的两个可怜孩子再次出现，手捧着缠绕透明胶带的碗，跪在写满父母病情的烂纸板旁求好心人施舍。他们眼神迷茫，身形瘦小，哭声哀恸且沉重，听得柳络心尖酸涩，像小偷似的悄咪咪绕过去，把盒饭往破碗边一丢，撒腿就跑。
跑进胡同口，柳络想着先找老爸要紧，掏出手机却忍不住拨通斯环的号码。关机的提示音始终揪着柳络的心，好像他犯了好大的罪过却难以弥补。可当柳络转而拨打父亲电话时，又莫名有点心安理得。
“喂，小络呀！”拨号键还没按下，刘叔电话就先进来了。
“你爸正在家收拾行李呢，你去帮帮忙。”
收拾行李？柳络不明白，老爸不好好养病，回去收拾行李干吗？
“你爸找了份新工作，包吃住。那边招人招得急，你爸就先办出院了，反正也好差不多了。”
好差不多？老爸那两条小腿还由内而外青紫着呢，怎么就好差不多了？这么大事，他都不提前说一声？
“你爸打不通你电话。他不知道你换号了。你先过去吧，有话当面说，我这边有点事，弄完了再过去帮忙。”
“好。”柳络无奈地笑了笑，心说老爸病房里不是有一帮好病友吗？怎么真有事了连个口信都不能帮他留？
“老爸呀老爸，我该说你什么好。”
宽阔马路车来车往，窄小巷陌行人寥寥。路过小桥，旁边屋子依旧敞着窗，老大爷的收音机调得很响，把他午睡的呼噜声衬得比猫叫还轻柔。
柳络一步紧一步地奔父亲那边去，心里头却只盼着能快一点忙完，然后赶紧找到斯环。他想她，并把所有对未来的期待与幻想都同她联系在了一起。但他未曾注意到的是，在这所有的期待和幻想中，都没有他父亲的一席之地。
“您怎么提前出院呢？能不能让我省点心？”见面第一句，柳络竟破天荒地训斥起父亲来。
父亲好像没听见似的，把行李箱停在光秃秃的晾衣竿旁。
“我问您话呢！”柳络失去耐心，语气逐渐暴躁。
“病好了，还住那干啥？不是病人就是死人，不好住。”父亲两手搁在行李箱顶，几滴汗水淌下额头，碎在地上。
“您好好养病啊！病不好能出院吗？”
“络啊，你安心读书。我这边吧，咋说呢……也是巧了！这个，新病和原来的老毛病犯冲，医生说我旧病好透了，新病嘛主要是站得太久，把腿累坏了，现在也休息得差不多……”
“您这叫差不多？”柳络箭步上前，一把掀开父亲裤腿，只见小腿到处都是连片青紫，看得人心疼。
“嗨！你是没看见，刚开始啊，这两条腿都是肿的！现在彻底消肿了，就剩点印子，快好了！你看我搬这么重的箱子下来脸不红气不喘，比你都强！”父亲拍了拍行李箱，逗小孩似的让柳络拎一下试试。柳络不服，还真去试了，结果差点栽一跟头。
“哈哈哈哈！”看他这狼狈样，父亲笑得直拍大腿，“小兔崽子！净知道读书，也不锻炼，体格比我差远了！”
“我没吃饭，饿的。”柳络还是不服，却也只能嘴硬。
“那就吃饭去，这边有你刘叔帮我，不用你！”
看柳络没有要走的意思，父亲又呵呵一笑，说医药费还有不少剩余，过会儿就给柳络转回去。
“您留着吧。”柳络说，“您安心养病，钱的事你别愁，我想好了，退学打工。”
“瞎说！”父亲的怒吼声毫无征兆，惊飞大群鸽子，“好好念你书去！你要是敢退学，老子抽死你！回学校，今天就滚回去！”
“回什么学校哇？念不起书了！您要治病，没钱了！”有生以来，这是柳络第一次胆敢顶撞愤怒的父亲。
“怎么没钱？你给我转的医疗费还剩好几千呢！”
“可你要治病！”
“没病治什么病？我这都定下工作了，我们病房的病友刚给我介绍的！工地的活，包吃住，工资还不低呢！”
“工地！？”柳络身体被这两个字击中，麻痹之际脑子里全都是霜白汗碱、遍体尘泥……父亲大病未愈，如何能受得了这份辛苦？那介绍工作的病友安的是什么心？
“怎么受不了？我们这辈人就是苦过来的，哪像你们！”父亲说得轻描淡写，转头又将裤腿放下，“你倒是有两下子啊，这么多医疗费哪借来的？人缘真不错，老爸佩服！”
父亲这话，当场把柳络噎住了。这笔钱是他找母亲要的，但刘叔再三叮嘱他不要对父亲提及母亲的事，他也只好缄口不言。谁料下一秒钟，父亲居然无缘无故骂起柳络的母亲，说“咱们爷俩这些年遭的罪都是她害的”，还说她“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在最难的时候抛下孩子”……历数种种“罪过”之后，他又娴熟地接上一段脏话，把多年来日夜演练的一整套“贯口”统统倒进柳络耳朵。
“够了！”柳络终于爆发，弓着腰冲父亲大声吼道：“老柳，您受的罪都是自找的！”
“你说什么？再说一句？”父亲浑身一震，顿时两眼发黑——他并非愤怒于儿子的不敬，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儿子竟然不和自己一条心！
“您受的罪，都是自——找——的——！”柳络拖着长音咬牙切齿，“不服吗？您救命的钱就是我妈给的！有本事您别花呀？”
“闭嘴！”父亲举起的拳头瞬间定在半空，抽搐脸颊转怒为惊。
“您自己想想您的所作所为，您当年出院回家都干了些什么？您怎么也有脸抱怨的？”
“你怎么说话呢？你跟谁说话呢？”父亲愣愣地看着柳络，一时间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离婚的时候我有多难受？你不替我想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这样说？还有哇，你一口一个“您”，这是跟自己亲爹说话？”
“对，就是跟亲爹说话才要用敬语啊！您心里难受，可您也跟我说不着！您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您离婚这事我有任何责任吗？怨我吗？但是因为家庭破碎让我受了多少罪您想过没？我遭的罪您是不是有责任？您是爹，您大，我没法追这个责任，但我也没有义务在您做错的事情上替您着想！我就告诉您，您这次住院的钱是我妈掏的，她听说你缺钱治病，二话没说给我打了两万！她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开个小店凌晨就要起来干活，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天还没亮呢！”
柳络指着云彩一通大喊，把憋在心里的话一次性掏了个干净。他喊得爽了，父亲却一屁股瘫坐在行李箱旁，把行李箱也给碰倒了。笨重箱子砸在土里，“扑通”一声扬起好些灰尘。飞尘对面，柳络直身斜眼看着地上的父亲和箱子，决心不依不饶斗争到底，非要父亲丢掉“面子”认错不可。
“你别这么看我，欠揍。”父亲呆呆的，说句狠话都苍白无力。
“您揍好了，您的错您没本事认，除了揍儿子还会啥？”
“你要靠我养活的。”父亲抓紧唯一一根稻草，却不敢面对儿子的目光，好像怕灼伤眼睛。
“我退学打工一样过日子，您顾好自己就行。”
“不行！你必须念书！本科念完还要读研、读博！”
现在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这在父亲的观念里是个不容讨论的问题。他奋力迎向儿子的视线，绝不退缩，绝不妥协，拼命守护自己挣扎在人世间的最大意义。
“我妈的事，您认错吗？”柳络被父亲的眼神顶得眼眶酸麻，但他认定的道理今天一定要讲。
“我说的是你读书的事！”
“我说的是您认错的事！”
父子俩真就一个脾气，脸对脸倔到一块去了。然而，柳络是有退路的，尽管这退路荆棘丛生，也总好过父亲无路可退。
“跟你妈说，我对不起她。”父亲把脸埋进双膝，两只粗糙大手盖住后脑，嘴里头颓然地喃喃道：“络啊，回去上学吧！爸不送你了。”
“您身边不能离人啊。”头顶上，鸽子们三三两两地飞回来，柳络看看天，终于说了句软话。
“那是之前的老病，已经好了。”父亲抬起脸，像胜利者一样嘴角微翘，“你刘叔现在的工地快完工了，过几天他也要换到我这边一起干。有他在，你放心。”
柳络叹口气，艰难地点点头，“我帮你搬东西吧。”
“那这事，就说定了。”
“嗯。”
老爸坐在原地思考人生。柳络再次进到臭烘烘的小房间里，收拾出来的行李远比看起来要多。他掸去蟑螂，捏着鼻子把东西一趟趟搬到楼下，最后趴在露天的洗手池边狠狠洗了把脸，脸上的水特别咸，滴落在水池里却把天空打散。散碎的天像是远远闪烁在树杈间的海，广阔而蔚蓝，正如他曾在火车上初见的那样。
东西搬完，老爸终于要离开这个破屋子了，钱的事也暂时不用发愁，柳络肩上的担子接连落地，脸上表情却半点不见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