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柳络不知道，他脑子里的画面已经无限接近真实，就像他也不知道，最初听闻噩耗的斯环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像一匹睡着的斑马立着不动，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任由蓬蓬乱发飘散风中。
斯环说：“络络，熊样它，一定是因为眼睛不好被人给遗弃掉的。”
停了会儿，她又说：“熊样那么小，也就刚刚断奶的样子，得是多狠心的人才能把它赶出家门啊！我都不敢想，它自己在外面要受多少欺负、遭多少罪！它活不下去的呀！”
想起刚见到熊样的时候，它白白软软却一身伤病，可怜得要命。就连曾被流浪疯狗追杀并留下心理阴影的柳络也忍不住想帮它一把。如今小狗惨死，再听到斯环这般控诉，柳络心里自然更不好受。
“络络，它被我抱起来、被我起名字的时候，是不是以为可以有个家了呀？”
毫无征兆的，柳络的胸口突然被“家”字击穿。他眼睁睁看着斯环一颤一颤地哭起来，把所有之前来不及流给熊样的眼泪一滴不差地洒在两人之间。
“可我宁愿它不这么以为！”斯环两手抓着长发，拼命摇头，“络络，为什么呀？那么小的狗，这么大的世界都容不下它吗？络络……是我们这种天生有病的孩子都不配活着吗？不配有人爱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柳络张开臂膀，只要上前一步就能给斯环一个温暖的拥抱。可斯环却迟迟没有等到。
“络络，你是不是也讨厌我啊？”斯环把脸埋进长发的影子里，背着手站在总也等不到的拥抱前。
“我没有！不是的！我……”
柳络哑然。他喜欢斯环，特别特别喜欢。但是斯环终究要被带到柳络找不见的地方去，那里有大别墅，有保姆，有私人医生，还有斯环的妈妈。
“她说你就信？”这一刻，斯环对柳络失望极了，“那我要是告诉你，那个地方还有我的后爸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你信是不信？”
听到“弟弟”两个字，柳络差点以为是奕霖，“这个……你以前没说过呀……”
“那我现在告诉你喽。”斯环擦干泪水，低下头扑闪着眼睛，“络络，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爸妈离婚时打过一场官司？”
“嗯！”柳络记得，那场官司的结果是把斯环判给妈妈，奕霖判给爸爸。
“可是他们都想要弟弟，不想要我，所以那官司是我妈妈输了，她还差点净身出户，因为她婚内出轨，是过错方。”斯环迎着柳络惊讶的目光，将母亲曾示以柳络的精致妆容稍稍撕开，露出最最不堪的一角。
斯环父母刚刚办完离婚，妈妈就与斯环的后爸光速领证结婚，并带着斯环和大堆行李搬进新家，一前一后几乎无缝衔接。斯环的后爸是她亲爸以前的商业伙伴，家境相当殷实，对斯环也还算好。只是因为妈妈不喜欢斯环，所以后爸也难免对她疏远。不过斯环并不在意，反正以前的日子也差不多是这样，没太大区别。
有一天，她闲来无事翻看客厅里摆放的照片，忽然在某个后爸与妈妈互揽腰身的亲密合照上看到数码相机自带的日期水印，而水印显示的时间却比爸妈离婚早了一年多！面对照片上两人深情的笑脸，再想想最近妈妈日渐隆起的小腹，斯环瞬间明白了一切。
为这事，她曾当面质问妈妈，可得到的真相却和妈妈的语调一样，平淡得让人心寒。
说起最初的相遇，两个人当时各有家庭，内心平静如水本没有任何火花。随着两家生意往来逐渐增多，双方联系才日益频繁。慢慢地，他偶尔会赞美她的优雅，她有时会欣赏他的才华，整个过程好像理所当然，不经一丝波澜。从纠结、挣扎、自我怀疑、良心谴责到最终接受，每个步骤都在柴米油盐的日常琐事中缓缓推进，所有见不得光的想法被尽数掩藏于喜怒哀乐的面具下，直至最终摊牌的时刻才一股脑地示于人前，然后由表及里，彻底解脱。
“解脱，她竟然说是解脱！络络，我问她，爸爸到底哪里对她不好，那个女人却像跳芭蕾似的转个身，说我爸爸对她哪里都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柳络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亲生母亲称作“那个女人”，这个称呼相当刺耳，但用在此处又过于恰当，让柳络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除此之外，斯环把“解脱”这个词咬得很重，让柳络想起自己的母亲——在他搭乘火车背井离乡的前一个晚上，他似乎曾听见母亲如此呢喃。
“络络，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女人对人特别温柔、特别友好？其实她心思可深了。要不是因为她，我也不至于和弟弟分开。”
斯环对母亲怨念颇深，但柳络总觉得“那个女人”也许不完全是斯环以为的那样。当然，柳络也没有证据，只是回忆起上次见到斯环妈妈的情景时，心里隐约有这样的感觉。
“络络，你是信我还是信她？”
“信你！必须信你！”虽然柳络总被斯环骂成傻子，可当斯环从头发的阴影里抬起眼睛时，柳络便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二选一的题。
“嘻嘻！我就知道络络你一定相信我的！以后你也要这样相信我，永远相信！”
“啊？”
“嗯？”
“嗯！”
“汪汪汪！”
一阵狗叫奶声奶气，斯环立刻以双脚为轴，整个身子都回旋过去，只见熊头熊脑的小狗蹲在阳光和巷子中间，通体白毛明亮耀眼，身后尾巴晃得比电扇还快，黑黑的鼻头下露着粉色舌头和没长齐的小牙，应该是在微笑吧！
斯环欢喜地冲向狗子，一瞬间觉得阳光真美好，小巷真美好，整个世界真的美好！
小狗从没见识过这样的热情，转过身撒腿就跑。斯环追小狗，柳络追斯环，三点连成一条线，穿起片刻美好。
片刻过去，那抹白色终究消失在巷子口，斯环再也找不见它了。
“络络！络络那不是幻觉对不对？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柳络确实看见了，那是一只长得很像熊样的狗，它眼睛明亮，能看清脚下的路，不会摔跤。
“络络，熊样回来看我们啦！”斯环低下头，哽咽着。
“是的。”柳络说，“它想你了。”
“那它怎么不来抱抱呀？”
柳络想了想，歪着脑袋说：“可能……它不忍心消失在你怀里吧。”
“真的吗？”
“我觉得，是真的吧！斯环，我以前听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想与别人制造羁绊，就要承担流泪的风险’。熊样又乖又可爱，说不定，它只是不想让你为它流泪而已。”
斯环突然抽吸一声，两手交叠覆于胸口。小巷微风吹散长发，将“再见”的口信带去小狗消失的地方。
“再见。”柳络眯着眼，顺着斯环的视线远眺，在南边太阳下有一点绿树山尖从水泥丛林中探出头来，若他所记不错，那山与树的所在，应当是奕霖日记里写过的公园。
奕霖第一次见到双人自行车的公园。
“络络，那里有座山。”
“是呀，是个公园。”
“络络，能带我去看看吗？”斯环凝望远山，双手依然叠在胸前。
“我……”
“不去也行，没关系的。”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晚点去行不？”能在此时此地遇见心心念念的斯环，柳络又有什么要求是不肯答应她的呢？然而，家里的担子还压在他肩上，重得要命，几乎按破皮肉，露出骨血来。
“斯环，我……我真的有事。”时近正午，柳络该给老爸准备午饭了。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想让斯环知道自己有这么复杂的家事，可这些破事近在眼前，斯环又不是瞎子，只要她跟柳络在走一块儿，就不可能瞒得过去。
刚好斯环手机响起铃声，她看一眼，直接挂断关机。
“陌生号？”柳络见那号码没有备注名称。
“络络，偷看别人手机可不好。”
“你还偷看我日记呢！”
“哼！”斯环小脸一甩，突然抓住柳络，“给你爸爸送饭是吧？正好，你当面跟他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
“说清楚你不想上学的事啊！你刚才在医院门口喊那么大声，我老远都听到了！”
“你，你居然偷听我自言自语！”柳络的隐私就这样暴露在斯环面前，尴尬得他吱哇乱叫。
“还用偷听？你怎么不拿个喇叭喊啊？”斯环抓着柳络不撒手，像抓捕逃犯似的，洁白手臂与柳络胳膊挎在一起，羞得柳络满脸通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