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四十的招待所当然条件极差,不过比起父亲租住的地方,那简直堪称天堂了!柳络躺在吱哇乱响但干干净净的小破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父亲的病是柳络的心病。他不仅要担心父亲的身体,还要为治病的费用发愁。治病要钱,生活要钱,而他自己读书也要钱……他都不敢闭上眼睛,否则就会看到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向他扑来,只要一刻不往洞里扔钱,那洞就要把他吞掉。他没有钱,也不想被吞掉,只能瞪大双眼仰面朝天,天花板上有蜘蛛结网,天罗地网好像一根根续命的管子,从四面八方接到病人身上。然而那些管子的交汇之处却不在父亲病房,而是紧紧缠绕着斯环的身体。斯环的病一定还没好透,柳络真的很想去医院看她,想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安慰她说有我在你身边。
可是呀,柳络心里明白,他再也见不到斯环了。与斯环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短暂而美好,回忆起来到处都星光璀璨,让他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如果说,他早知道那天晚上是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光,那么他一定不要把最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与光头男的争执上,而是带着斯环久久地坐在天台上,向她表明心意。那晚的月亮好像很圆,若能互相依偎着晒月光,嗅到斯环独有的木质香,该是怎样的幸福啊……思念如此煎熬,又如此奢侈,衣襟上有鸟粪味阴魂不散,时时刻刻往鼻腔里钻,提醒他千万别忘了肩上的担子。
“好累!”背了一天包,柳络的肩膀格外酸痛,想写写日记舒缓舒缓心情。不管现实多么令人绝望,只要躲进日记就能让他心安。多年以来他这招屡试不爽,如同真理一般颠扑不破。
柳络转着笔杆将本子从头翻到尾,却愣是找不到一页空白。不知不觉中又一本日记被光阴填满,今天的他注定躲无可躲,只能面对现实。
在过往的现实中,柳络曾经问过小晖——要是像他那样疯狂做兼职的话,一年能攒下多少钱。而小晖的回答则模棱两可,简单来说就是攒不下太多。虽然小晖家里也穷,但和柳络不是一样的穷法——至少小晖的父母都有工作,他缺钱无非是因为入了户外的“坑”。换言之,小晖的“穷”算是他自找的。要是学着小晖那样靠兼职挣钱,柳络肯定凑不够学费,更别提还要照顾父亲了。他在外漂泊这么多年,陷入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还是头一遭。思来想去,柳络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像斯环那样提前修完课程赶紧毕业工作,要么索性放弃学业挣钱养家。
若是选第一条,柳络不仅要提前修完所有课程,还要看学校方面有没有相关规定可以执行。斯环就曾被她们学校的提前毕业程序耽误了很多时间,而时间正是柳络最稀缺的资源。更何况就算他能够短时间提前修完课程,学校也及时准予毕业,他还是要想方设法凑到学费、生活费和医药费,他去哪凑呢?
可要是选第二条的话,那他多年来的寒窗苦读又算什么呢?再说了,连本科都没能毕业,他又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这么愁,一定对心脏不好。”感觉心脏饱受压迫,柳络往右边翻个身,热乎乎的泪水一下子就从眼眶里面晃出来。这些天他已经哭了不知多少回,早就哭恶心了。这种温热液体在脸上滚动的感觉让他心生厌恶,万一钻进嘴里还要咸到发苦,可就是制止不住。
“要不,还是退学吧……”灯关上,柳络的眼睛黯淡无光。
第二天一早,在去医院送饭的路上,柳络一直纠结要不要把退学打工的决定告诉父亲,如果告诉,又该怎么说合适。而父亲此时正和同病房的病友们称兄道弟,看到柳络来了,他立马乐呵呵地接过包子和米粥,一个劲地冲几位“兄弟”夸耀自己家儿子,说这孩子不仅孝顺,还考个了好大学,等将来毕业定能有一番作为。兄弟们一听纷纷表示羡慕,夸得柳络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在他面前笑得那么开心,脸上每一道褶子都骄傲地抖动,似乎根本没有值得烦心的事情。柳络黑着脸想跟父亲大吵一架,却又实在想不到该从何吵起,只得找个借口逃出病房,原本要说与父亲的话也只能悄没声地咽回肚里。
医院门口,柳络坐在树荫下垂头丧气,一连好几个小时,心里始终在埋怨老爸没心没肺!明明都没收入了,还跟别人吹他儿子考大学的事,就不想想明年学费怎么凑?父子俩这么多年的无家可归就是由他一手造成,如今连养家糊口的事情都要让儿子来操心吗?
“你到底要我怎样啊?我这学到底还能不能上啊?”柳络像傻子似的大喊大叫,路上行人匆匆而过,毕竟事不关己,甩他一眼便不再理会。
“络络,跟我回家!”
迷茫中,柳络好像看到斯环站在眼前,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回家,回到那个满是花香的温馨小院。
“你不会来了,对吗?”柳络揉揉眼睛,斯环果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脸上写着“现实”二字的猥琐家伙。他跷着二郎腿坐在医院门口,把刚喝空的饮料罐挑衅似的滚到柳络脚前,还竖起中指嘲笑柳络说:“小伙子,给爷磕一个!”
“去他妈的现实!”柳络狠狠踢飞饮料罐子,“当啷”一声正中“现实”脸上!
柳络赢了,他成功将现实击倒。但还不等他洋洋得意,忽然身边骂声四起。他再次揉了揉眼睛,却见一对为父母行乞筹药的孩子正跪在地上号啕大哭,那个饮料罐子不偏不倚,刚好砸翻他们讨钱的破碗!
眼睁睁看着几团纸币随风打滚,柳络急得满脸通红,任由周围群众转着圈骂他,他却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忽然凉风吹过,身后有人拍他肩膀,他下意识地攥紧手机,整个人却被那阵风给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