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刘叔一把年纪，跑起来却像阵风似的，又脏又破的大皮鞋扑扇扑扇扬起老些灰尘，没一会儿就在死胡同里堵住了那两个小伙子。屋檐上一排鸟雀探出好奇的小脑袋，似乎要看看这几个奇怪的人类能演出怎样的热闹来。
“你小子！”刘叔不由分说，上去揪住一人耳朵，喘着粗气破口大骂：“小海，这脑袋瓜子染的什么玩意！欠揍了你！”
眼看小海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另一个小伙子急得抓耳挠腮，磕磕巴巴说染头发这事是他撺掇的，与小海哥无关。
小海哥？柳络憋住笑容，心说小海不愧是刘叔儿子，收来的小弟还挺讲义气！可是那撮黄毛还在小海脑袋上晃着呢，要怎样的脑回路才能说成是与他无关呐？
“染头发！你哪来的钱？又骗你奶奶的？”刘叔这话说得跟骂人似的。
小海从刘叔手里挣脱出来，低着头捂着耳朵一言不发。旁边的小伙子继续把锅往自己身上揽，说是他请小海哥染得发。
“你闭嘴！”刘叔冲小伙子怒吼一声，又转头瞪着小海道：“说呀，老子问你话呢！”
小海如滚刀肉似的装聋作哑，刘叔满眼怒火无处喷射，只好再转向儿子的同伙。
“叔，真是我……”那小伙子也吓得够呛，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这不我今天捡了个手机，一高兴就想出去染个头。那……那染头时间长啊，自己去多无聊啊，我就喊小海哥陪我聊聊天解解闷……”
说着，他还掏出捡来的手机递给刘叔，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没有撒谎。
看到手机的一刻，柳络眼睛都直了——老旧的款式、磨损的外壳，不正是他早上被偷的那个？好家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哇！
柳络猛窜一步，夺下手机按亮屏幕，虽然电话卡已被换掉，但屏保上“柳络”两个字绝不会错。
“哪捡的？”柳络那眼睛瞪得像要吃人。
“地上捡的……啊，我是说火车站地上……”那小伙子眼神闪烁，脑袋乱晃不知所云。看热闹的鸟儿们也在房檐顶上叽叽喳喳，仿佛正嚼着谁家舌头根子。
如此低劣的谎言柳络自然不信，但没有证据也不好胡乱猜测，只把屏保上的名字给三人看了一遍，证明这的确是他的手机。
“啊！你就是那个走路不看路的傻……”话说一半，小伙子突然捂住嘴巴。小海却大惊失色转身要跑，若非刘叔眼疾手快将他拉住，恐怕还真叫他给溜了。
刘叔好歹是混过社会的人，这点事他一看就懂。厉声质问下，小海两人只得承认自己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偷了部手机，但这机器太破卖不上价，那小伙子的手机又刚好坏了，便换张电话卡留着用了。
“啪！”一记响亮耳光冷不防抽在小海脸上，声音回荡在巷子间。柳络隔着几步远，脑子都被声波震得“嗡嗡”响。
“你就混，混吧你！我看你能混出个啥来！还偷东西，都偷到你自家人头上了你知道不？！你可真能耐呀你！”刘叔还想抬手再打，扬着的巴掌却迟迟落不下来。
柳络看到，小海哭了。
小海捂着挨打的半边脸，斜着眼睛盯着刘叔说：“爸，我是混，可我混也是遗传你的！奶奶以前总跟我说，说你年轻那会儿就是出来混的！你说你够兄弟，够义气，舍得拿自己家过日子的钱给兄弟治病，可咱自己家日子咋过你想过吗？今早我妈说家里快没米了，想给我转点钱让我买点米。可你猜怎么着？她手机里就剩一块二！一块二呀爸！我妈当时都人傻了你知道吗？她也生着病呢，没敢告诉你！”
“闭嘴！”刘叔后背弓起弧线，将一只用来保护父母妻儿的铁拳高高举过头顶，对准儿子的脸。粗重气息冲撞声带，惊飞檐上鸟雀。
柳络吓得不敢出声，小海却满不在乎，他甚至扯着脖子上前半步，愤恨眼神好似炸毛的斗鸡，“爸！你睁眼睛看看行不行？我和妈才是你自家人！别人生病你要管，咱家管得起吗？我们才是跟着你过日子的！你自家人要饿死了！”
“啪！”刘叔由拳变掌，掌心“呼”地一声撞破空气，又甩出一记响亮耳光。他这一巴掌下去，不仅小海的脸红到发肿，连带着几步开外的柳络的脸也跟着火辣辣地疼。
刘叔打人的力气太大、表情太狰狞，小海的好兄弟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竟然被当场吓哭。可当刘叔再次颤抖着抬起手，小海的好兄弟却勇敢地扑上去，拼死抱住刘叔的胳膊卑微求饶：“叔，别打了，我们错了，我们以后不偷了……”
“你走！”刘叔猛一甩手，只用两个字就赶走了小海的好兄弟，然后肆无忌惮地流出眼泪来。其实柳络也想走，但他知道有些事自己必须做，有些话自己也必须说，不能走。
小海的脸又红又肿，像个猪头似的，可他还是不服气的顶撞道：“爸，你又发火，你知道我为啥不乐意回家吗？因为烦！在家里头我天天要听妈抱怨，还要看你发火，烦，烦透了，烦死了！我在家连口气都喘不上来，憋得发疯！那到底算什么家呀？”
话音落地，柳络猛然抽吸——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感受，柳络也曾在那样的“家”里承受同样的痛苦。可事到如今，就连记忆之中那破烂不堪的家、那让人喘不上气的地方，对柳络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梦。他理解小海，却真心地嫉妒小海，为小海的贪心不足恨得眼鼻发酸。
三个人在死胡同里站成一个三角，挨打的在哭，打人也的在哭。每滴眼泪都灼热似火、辛酸且痛，落在地上熔穿浮土，留下点点凹坑。
“刘叔，我爸就该我来管，我照顾他。欠您的钱我想法还，一定还！谢谢您！”柳络咬咬牙，翻出兜里仅剩的几百块钱递到刘叔手里。刘叔抽回手，沉着脸不肯收。柳络又把钱递给小海，刘叔把小海拖到一边，也不让他收。
柳络知道刘叔不是跟他假客气，只好把钱塞回自己口袋。
刘叔抬头望了柳络一眼，指着小海的鼻梁说：“小络啊，我家小海但凡能赶上你一半，你刘叔我哪怕今天死了，也是笑着的！”
柳络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自己该做个什么样的表情。拖累刘叔的人是柳络的老爸，但刘叔压根没想这些，他只是羡慕老柳有这样的儿子，并为不争气的小海愁得老泪纵横。
“对不起。”刘叔说，“我是万万不敢想，这逆子竟然出去偷东西！小络呀，对不起！”
“爸！”小海一脸震惊，“偷东西的是我，你道什么歉？给他一个小辈道什么歉？”
回应小海的仍然是响亮耳光，但这耳光却打在刘叔自己的脸上！不因愤怒，仅凭绝望。
这一巴掌当真惊心动魄，打得小海几乎跪下，红着眼睛喊了一串对不起，喊给刘叔，也喊给柳络。
原来，真正能打醒一个人的耳光，有时未必要打在那个人的脸上。
其实柳络觉得小海说得对，刘叔不应该为了所谓的“兄弟”而苦待真正的家人，兄弟之间固然有其情分，但家人更意味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诚如斯环所说，家，就是一个拖累人的东西……
当然，小海挨打也是应该，毕竟再怎么样也不能出来偷窃。好在他明白自己错在哪了，但愿他以后能让刘叔少操点心。
“刘叔，别生气了，对心脏不好。”
“瞎讲话。”刘叔瓮声瓮气地说：“你刘叔心脏好着呢！”
小海说：“爸，我回家去了。”
“嗯。”
“爸，转我点钱。”
“你小子，还要干啥？”
“买米……”小海委屈巴巴地看着刘叔。
刘叔一愣，伸出粗糙指头抹净儿子脸上的泪，答应他一会儿就转。
趁他们父子说话的时候，柳络咬着嘴唇默默点开通话记录，里面除了上午警察叔叔的两通电话之外，还有三个斯环的未接来电，从时间看都是连着打的。她能主动来电联系，想必一定恢复得很好吧！知道她还惦记着自己，柳络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可惜斯环要跟妈妈回她自己的家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想到这些，柳络一时心如刀绞，按熄了屏幕。
“对了络哥，扔你电话卡前有好几条短信进来，我没看，全删了……”小海的说话声越说越小，心虚得很。
“嗯，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