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蹲下身子递上手绢，那同学也不敢接，始终把头埋在胳膊里，时不时向上翻起眼睛偷瞄刘叔的脸色，那心虚的模样好像做错事的人不是刘叔，而是他自己。刘叔顶看不惯这种磨磨叽叽的男生，压着火没好气地问他看啥呢，是不是自己脸上有花？此时一位小弟仿佛看出端倪，指着刘叔的嘴说他牙缝里真的有粒韭菜花。
“安心说，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老柳讲话柔声细语，厚重手掌抚在同学肩上，有令人安心的力量。
见刘叔团伙纷纷附和老柳，那位同学总算把头抬起，费好大劲憋出来一串话。他说：“我刚把刘铁山收保护费的事告诉老师，他就抓住我像上坟似的给我鞠躬，这不是摆明了要把我灭口啊！”
“灭口？”刘叔哭笑不得，忙说自己只是撂几句狠话吓唬人而已，哪想到竟有老实孩子把狠话当了真呀！等会儿，他说啥？告老师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刘铁山，你知不知道你抢走的是我给奶奶买药的钱！我奶奶身体不好，可爸妈又要去外地打工，家里全靠我一个人照顾啊！你还笑话我信你的狠话，可你这种人比街边的流氓都恶，什么事是你干不出来的呀？”控诉声中，同学的眼睛一片通红，好像要淌出两行血泪来！
作为最痛恨流氓的人，如今却被人比做街边流氓。刘叔怔怔地呆在原地，脑子里全是他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的画面。可这画面转眼又变，只见一个瘦小男生被四张狰狞面孔堵在墙角，鼻尖汗水抵着一只练出老茧的铁拳。纵使他千般不愿，也只能从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买药钱，然后眼睁睁看着父母血汗被人以“保护”之名从自己手心刮走，耳边还远远传来奶奶嘶哑的咳嗽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刘叔攥紧拳头，一拳一拳狠狠锤在自己的胸口。
日落云边，那一天的霞光永远照在刘叔推开家门的手背上。他的道歉没能获得任何同学的原谅，而相依为命的母亲正端坐在饭桌旁等他回家。只是今天的桌上没有饭菜，母亲的脸上也没有笑容。不等刘叔张嘴，母亲忽然厉声让刘叔跪下，好好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
“您……都知道了……”
“跪下！”母亲咬着嘴唇，眼泪啪嗒啪嗒往腿上摔。
冰凉触感冲撞双膝，跪向母亲的一刻，刘叔心中所思皆是母亲独自养家的艰辛，而口中所述尽是他对自己所作为的无限懊悔。见到儿子诚心悔过，母亲纵使伤心难过，最终也还是软下心原谅了他，就像天底下所有愿意包容孩子的母亲一样。
柳络问：“那您抢的钱呢？后来都还上了？”
“还了，我妈领着我挨家挨户地还。唉，都多少年了……你说，那么好的年纪，怎么就这么过了呢？那时候我跟老柳都还是孩子，这一眨眼呐，连老柳的孩子都长这么高喽！”刘叔点燃半根烟头，万千过往散作指间尘烟。
“是啊，时间过得很快的。”关于父辈早已逝去的青春，柳络从来不曾听闻。他仰起脸想象着老爸以一敌四的高光时刻，把一声感慨轻轻递向蓝天。
“老话说不打不相识，打那以后哇，我跟你爸就是最铁的兄弟。虽说我这人也没啥本事，但他如今有难，我肯定一帮到底！”
“谢谢刘叔！”
“瞎客气！”刘叔踩灭烟头，语重心长地说：“小络呀，你们父子俩的事我本不好插嘴，但我还是觉着你得理解你爸。他本来是很好的学生，考上挺好的高中，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会考上好大学，毕业后能有大成就……想不到啊，就因为他家里供不起哥哥姐姐上大学，他不得不辍学打工，连后来结婚的时候家里都办不起一场婚礼。得亏他自己争气，没过几年凭自己本事当了个小领导，还买了新房子。只可惜那一场大病害他垮了身体，丢了工作，也坏了心性，老说多活一天是一天，却想不到该给孩子留点东西……”
“刘叔，有些事吧……算了，反正不管咋说，谢谢您！”
刘叔低下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巷子寂静，偶闻鸟鸣。柳络在回忆里漫步，随手拾起一个熟悉的名字。
“那个，刘叔，小海最近咋样？”
“他？还那样！”刘叔摆摆手，根本不想聊起这个名字。
小海是刘叔的儿子，年纪比柳络小一岁。作为家中独子，他打小就被家里人给宠成了淘气包。柳络记得，这孩子上幼儿园第一天就偷偷往其他小朋友的水壶里撒尿玩，而且专门挑那种不透明、带盖子的水壶下手，一天之内喝吐了三四个小朋友。可怜的小朋友们边吐边哭，迅速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个幼儿园的小班哭成一团、嚎声震天，把在隔壁大班的柳络吵得耳朵根生疼。小海奸计得逞，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老师见这孩子如此格格不入，差点以为他是情感表达出现了障碍。直到小海再次“作案”被抓现行，老师才怒气冲冲喊来家长。刘叔闻讯拎着棍子飞奔而至，当场让小海的屁股蛋子开了花，脸上表情也是由笑转哭，哭声比全班孩子加起来都大！照说挨了这么狠的一顿打，就算再皮的孩子也该学乖了才对，谁料这竟然只是小海“熊孩子”生涯的一个小小开头罢了。各种调皮捣蛋的事情在小海的成长过程中数不胜数，学习成绩也一塌糊涂，所有教过他的老师都说这孩子脑袋聪明，就是不肯用在正地方，愁得刘叔天天头疼，唉声叹气。
如今许多年过去，柳络都快记不清小海的长相，方才提起也仅仅是找个话题而已，不承想倒惹得刘叔不开心了。
沉默太久总会有些尴尬。柳络四下张望，瞧见小巷前方有两个染着黄色刘海的小伙子并肩走过，看起来和柳络一样年纪。其中一人朝柳络这边瞥了一眼，却忽然低下头拉住伙伴跑进旁边岔路。柳络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吓着人家，谁知刘叔竟甩开大步飞奔过去，嘴里还不住喊着“别跑”和“回来”。
“刘叔？等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