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之外,钢铁轨道油光锃亮,被明媚晨曦轻轻一蹭,便裹上两道平行火焰,璀璨而金黄。
柳络一夜没睡,跟随手机导航从故乡风里一路挤进人群,忽然被谁拍了下左边肩膀,转头看时却只有匆匆行人。
“没人啊。”他以为错觉,但当视线回转,眼前竟只剩空空右手——手机没了!
柳络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转着圈圈四处寻觅,奈何人海茫茫,他连找寻的线索都没有。要说他那破手机其实早该换了,能遭人惦记也算光天化日里一件挺大的“奇迹”。但话又说回来,手机破归破,用处总是有的,毕竟他还没问老爸在哪间病房呢!更何况查找路线、移动支付什么的也都习惯靠手机解决,没了手机可叫他如何是好哇?
柳络心急,但急也无用。警察叔叔说,他丢手机的地方被一个柱子挡着,正是监控死角。耽搁这许久,恐怕小偷已经跑远找不到了。
“那怎么办?”就算是破手机,对柳络来说也算实打实的贵重物品。这要是追不回来,他不仅要花钱买个新的,旧手机里的个人信息也有泄露的风险。
然而警察叔叔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拨打柳络电话,没想到还真给打通了!只不过电话里始终提示占线,再过一会儿就关机了。眼见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柳络不得不放弃寻找。幸好其他东西没丢,尤其是银行卡还在,他找到最近的取款机,将斯环妈妈给他的两千块“谢礼”尽数取出,买了部便宜手机外加一张电话卡,要给父亲拨电话时却想起自己连一个电话号码都背不出来。
刚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就受到这样的“欢迎”,柳络当真是哭笑不得。好在小城就那么点大,去哪都不算太远,他跟着导航往医院走,看到路边的景象与三年前又不一样了。
上次见到的故乡好像一件打着新补丁的旧衣服,有拆迁的老楼,也有新建的商场,街道还是那么几条,只是绿化丰富很多,风吹来,尘土和花草的气息与繁华外乡截然不同,总带着一股子乡土气。与那时相比,如今的故乡却是更加天翻地覆,街道拓宽,存留下来的老楼房都藏在崭新的建筑后,路上汽车川流不息,连年轻人的打扮都时尚不少。要不是挂着小城地名的医院正在眼前,他甚至觉得自己刚刚经历的长途旅行只是一场梦境。
“连医院都变样了呀!”柳络不禁有些遗憾,以后若再要寻找儿时家乡的影子,便只能到他日渐模糊的记忆里去了。
病房不难打听,但见到父亲时柳络却差点没认出他——几个月而已,父亲的变化竟比家乡还大!满头黑发尽染白霜,一张圆脸瘦到脱相,单薄衣服塌在身上根本撑不起来,比他当年大病之际还要憔悴!床尾两条裤腿向上撸起,小腿一圈连片的青紫色卧在雪白床单上,看得人心痛如割!
“络呀,你咋瘦了?”不等柳络开口,父亲倒是先心疼了。这么些年,柳络对父亲的怨念第一次被其他情感压在下面,心里打翻的五味瓶把各种味道统统糊在他脸上,表情变化得让人看不明白。
父子二人就这么一站一躺干瞪着眼,直到刘叔拎着热水瓶子回来说了一堆话,柳络才知道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
回到老家,父亲在那座海滨城市的工作自然丢了——虽然是在亲戚家干活,但那边的收入可远比老家丰厚,若非亲戚家出了变故,他也不至于跑回来投奔刘叔。而此时的父亲除了要继续供柳络念书,还要额外负担房租水电,因此不得不找几份工作连轴转,一天到晚几乎没有歇着的时候。然而,他的身体从当年那场病后再也没有彻底康复过,甚至于任何时候都不敢离熟人太远,怕万一晕倒过去来不及送医。在如此大的压力之下坚持了几个月,他终于把自己累进医院。
“小络呀,你也知道,我跟你爸都是干临时工的,社保什么的根本没有,所以他这一病算是把我们哥俩的家底都掏干净了。”
刘叔叹了口气,转脸又说:“老柳哇,你这儿子倒是没白养,比我家那讨债的强多啦!这不,医药费都能给你搞来,小小年纪能养活老子了!”
“刘叔,这钱是……”柳络想说,这钱是他妈妈给的。刘叔却找个由头拉着他离开病房,不让他把实话说出来。
“刘叔,你……”
“走,刘叔先带你去你爸那住下。”
“住?”
“对呀!怎么,不然你今天回?”
“那倒不是……”柳络也没想好待几天,但肯定不止一天。
“小络,当你爸的面别提你妈,记住了吗?”
“为什么?”一听这话,柳络登时就炸了,“他那么有骨气,别用我妈钱呀?!”
“嘘!小点声!”两人都已经下了楼梯,刘叔还是拽住柳络,心虚地朝楼上张望。
“他听见又怎么了?我就是要他听见!”过去这么长时间,父亲对母亲的怨恨竟然还在,柳络对此简直不能理解。
“小络,你不明白。”刘叔紧张地盯着后面,生怕老柳突然追来,“你爸这些年呀,只要遇上不如意的事就都要怪到你妈头上,哪怕他自己走路磕了碰了,也要怨你妈当年抛下你们独自离开。时间越长,他心里这恨呐反倒是越深,你真的不要提你妈了!”
“明明是他的问题!”柳络实在不懂父亲的脑回路,气得一把甩开刘叔的手。
“是他的问题,刘叔也知道。可你现在计较这个有用吗?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还不如让他安安心心把病养好呢,你说对不?”
“不对!”一旦倔脾气上来,柳络比他父亲也是不遑多让。无论刘叔如何苦口婆心,柳络非要回去跟病榻上的父亲理论。
“小络!”刘叔快要拉不住他,急得一声大吼,引来医生护士和患者们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把柳络看得心虚,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正身在校图书馆,旁边还站着大吵大闹的斯环。
几天没见,也不知斯环那丫头怎么样了。她出院了吗?还是说,已经跟她妈妈回家去了……
汽车喇叭声突然刺耳,柳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刘叔拖到街边,不多时又穿过马路,拐进一条小小的巷子。
这条巷子藏得好深,石板路两边尽是低矮民房,红色砖墙偶尔连接一扇破败木门,门上油漆剥落,贴着掉色门神。有的人家早早做起中饭,淡蓝炊烟飘出烟囱,混着饭菜香味四处弥漫。路过小桥时,还有间屋子敞着窗,从外面可以看到老式木家具和窗边桌台上的搪瓷杯,一位白发老大爷听着收音机晒太阳,闭目哼曲时还不忘呷一口杯里的茶……望着巷子周围如铜墙铁壁般的高楼大厦,柳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在记忆中幻灭的故乡一直都在,只是躲进了他不能一眼看见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走累的缘故,两人步伐逐渐变慢,刘叔也不再叮嘱任何事。砖墙缝里偶有陈年细土随风剥落,好像刘叔嘴里絮絮叨叨的年少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