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同学都在准备专业课考试，只有柳络买了张硬座车票，为毫无期待的归程收拾行李。
行李不多，搁在脚边不占地方。柳络的座位不靠窗也不邻过道，周围挤满抽烟打牌哄小孩的乘客。旁边儿童沉浸在拼图游戏里，吵嚷声与复杂气味都是她手中拼图的碎片，一块一块相互咬合，凑成绿皮火车踩着铁轨“呜呜呜”地叫唤着，直喊得老旧车身晃晃悠悠，车上旅人昏昏欲睡。窗外阴云遮断正午阳光，柳络缩在位子上快要透不过气来，耳畔忧歌一首换过一首，所谓“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所有他曾经以为无病呻吟的词曲，如今都刚好把他框在其中，越听越令人窒息，只好将耳机扯掉。然而花五块钱网购来的耳机居然被扯断了线，果然便宜没好货。
“我这样，是不是对心脏不好……”柳络攥着耳机，脑海中全都是斯环的笑脸，笑脸转眼化作青烟，随呼吸沁入咽喉，呛得他连连咳嗽。再抬头时，只见身边靠窗打牌的文身大哥正口吐烟圈，捏着满手烂牌愁眉不展。
“抽烟，对肺不好。”柳络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仿佛斯环附体，声音挺小，却被那文身大哥听得真切。
“妈的！”文身大哥沉声怒骂，手臂一挥，柳络便本能地向右偏头，险些撞到邻座抱孩子的大姐。
“什么烂牌，认输了认输了！”文身大哥撂下纸牌，手中半截烟头在桌上铁盘里挣扎两下，红光灭尽，一缕烟魂倔强升空，被他一口吹散。而后他客客气气地请柳络让个地方，说是要去趟厕所。对面牌友哈哈一笑，开心洗牌。
柳络轻舒口气，目送文身大哥挤进人群，又听到邻座大姐向自己小声道谢，说是她怀中小孩很怕烟味。
“不用谢！”柳络冲那小孩挤出笑容，可惜他不会笑了，表情难看，差点把孩子吓哭。
在大姐郁闷的眼神中，柳络缓缓沉入座椅，舌根浸满苦涩的味道。这苦味并非由口入喉，而是有大堆令人痛苦的事情胡乱堆叠一处，慢慢发酵渗出惨淡苦水，在心里汇作苦海汪洋，再顺着血管蔓延全身。这苦水到流哪里，哪里就瑟缩起来，直到整个人被苦成一团。他试着想笑，笑容却也是苦的。斯环妈妈的模样倒映在苦海中央，柳眉杏眼与斯环何其相似！经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斯环亲手捅向柳络的刀子……伤口流出苦涩的血，流干血的躯壳又被思念填充。柳络努力地不去想念斯环，可脑子偏要作对，越是不愿意想她就越是想她，整个人都要沉入海底。他浸没在冰凉水中，挣扎着从手机里找寻斯环的痕迹，哪怕一张照片、一条消息，像小小气泡一触即破，也能稍稍带来丁点浮力，可手机里只有通话记录和电话号码。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柳络不得不学着姥姥的样子默默祷告，祈求上帝给他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他口袋里掉出一本单薄册子，应是洗衣时忘记取出，导致被水浸透溶解、粘连破碎。上面内容柳络虽已默默抄写三遍，但能记住的实在不多。幸好一道阳光拨开云缝，透过车窗独照柳络身上，掌心横纹有辉芒流淌，载着他漂向某段相识过往……
中考后的暑假，柳络再次来到那座海滨城市，随父亲一同住进亲戚家中。亲戚对他们很好，不仅管他们吃住，还让柳络的父亲在亲戚自己开的店铺里打工赚钱。可毕竟住处狭小，柳络不能奢求像从前那样拥有自己的房间，甚至没有一张固定的床铺——早上醒来，他睡觉的地方就要变回客厅沙发，看书写字的学习桌也是餐桌客串。而平日里无论吃饭喝水，父亲总要告诫他注意礼貌——虽是理所应当，但也等于提醒柳络，他的存在随时都会打扰别人生活。有时候父亲说得多了，连亲戚都觉着不好意思。更让他难过的是，倘若他偶尔表现不好，父亲便会在亲戚面前说些要把他赶出家门的话，吓得他不得不努力学乖讨好大人。久而久之，他变得越来越客气，也越来越懂得隐藏情绪。这些变化被父亲看在眼里，甚感欣慰的同时便不再计较他每日早出晚归了。
有那么一天，乌云蔽日，柳络在外面逛累了，只好早些回“家”。趁着屋里没人，他独自趴在窗前发愣，心里翻来覆去只琢磨一个问题——我，到底拥有什么。
记得昨天晚上，他委婉地埋怨父亲粗心大意，不慎磕坏了自己的手表。怎料父亲却反过来将他训斥，说他身上没有哪一样东西真正属于他自己，连裤衩子都是大人给他买的，甚至于他就不该说那是“他的手表”，而应该说是“大人买给他用的手表”。按照父亲的说法，柳络不仅没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连自己的衣服都不曾拥有一件。哪怕父亲将来买得起房子带着他离开亲戚家，他也和现在一样一无所有。想到这些，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流浪小狗，缩在屋檐底下向路人摇尾乞食。
“有家那会儿，老爸他不这样……”柳络抽了抽鼻子，心说既然父亲把“你的”“我的”分得如此清楚，把对儿子的养育看做施舍与恩赐，那从此以后，柳络也要对父亲客客气气与外人无异——这不是出于报复，而是单纯的害怕，害怕某天真的要被抛去街上，流落无依。
“想回家。”他撩起窗纱，迷茫眼睛映上玻璃，楼外小草怏怏泛黄。一只麻雀孤单飞过，将柳络目光引向昏暗天空，目力所及，重云微张，半缕残晖悠然霰落，独罩窗下一人。霎时间，记忆深处点亮无数儿时光影，小小院子蔬果芬芳，温馨小屋阳光四溢，姥姥坐在躺椅上讲故事，摇着蒲扇将所有烦恼扇到天边去。柳络卧在床上听着故事啃西瓜，嘴角还沾着两粒西瓜籽……
“小络啊，暑假来姥姥家啃西瓜呀！”柳络瞳孔微颤，掌心向上捧起灿烂光华……
“小兄弟，小兄弟？”
阳光褪尽，一只粗壮大手拍上柳络肩膀。
“麻烦让个道，我回座。”别看文身大哥嗓音粗犷，说话倒是客气。
柳络定了定神，抬腿时，旁边正在拼图的小孩却盯着他的眼睛，问大哥哥是不是哭了。
“没有，太阳刺眼睛。”柳络别过脸，朝洗手间走去。
学校到老家的距离，比到铁轨尽头的海滨城市更加遥远。旅途漫漫，柳络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生命的流逝。即使这段生命短暂而渺小，也让他邂逅了许多匆匆过客，比如文身大哥、哄娃大姐，还有大姐怀里被哄着的拼图小孩。与他们相比，柳络认识斯环的时间明显要长出许多，但掰着指头细细数算，哪怕把六年前的初遇一并加上，他俩相处的日子也就勉勉强强凑个一周七天，对彼此的人生而言同样是匆匆过客。可不知从哪天开始，斯环竟悄咪咪地反客为主，一声不响便占据了柳络整个心房，如今房门已然落锁，她便再也走不掉了。走不掉就算了，柳络也不强求。叹气时他又想起奕霖——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在别人生命里反复横跳，跟他姐姐一个德行。
绿皮火车不紧不慢，转眼晃到天黑。文身大哥主动把靠窗座位换给带孩子的大姐，让她们娘俩可以趴在窄窄的窗边桌子上睡觉，而他自己却开罐黑啤，面朝车窗跷着腿喝闷酒。
柳络倒没在意这些，只是全心全意惦记着斯环，一边担心着她的病情，一边又怕贸然问候会打扰她休息，手机上没发出的消息删了又写，反反复复不知多少个轮回。
“小兄弟，有心事？”文身大哥扫他一眼，收着嗓子小声问道。
“唉！”见柳络毫无反应，他手搓大腿，自顾自叹了口气，“小兄弟，白天你说抽烟对肺不好，我是真发火了。”
“哦，对不起啊。”
“别误会啊，我不是说冲你火。”文身大哥仰起脸，两只粗短手指夹着空气，做了个吸烟的手势，“抽了快十年吧，我瘾大，戒不掉哇！呵，真把肺给伤了。”
“祝你早日康复。”柳络对着手机上刚打好的文字念出声音。
“别误会啊，我是说我闺女。她叫囡囡，要是活到现在，也跟那孩子差不多大吧！”柳络蓦然转头，却见文身大哥看了眼趴桌熟睡的小孩，将罐中啤酒一饮而尽。浑浊泪水划过腮边，遇到皱纹又裂成几段。
“我老婆总说抽烟伤肺，我不听，我的肺是铁打的，不怕烟。可囡囡那么小，送医院，医生说她的肺有先天性的问题，因为被动吸烟病情加重……闺女没了，老婆得抑郁症，一个看不住就跳河了……我好好一个家呀！”他极力捂住嘴巴怕哭出声音，脸颊抽动不停，手中空罐好似失血的心脏，被捏成薄饼时连一滴液体都挤不出来，只能发出“咔吧咔吧”的惨叫，吵得窗边小孩直皱眉头。
看着那孩子圆嘟嘟的睡脸，文身大哥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可临到跟前，粗糙指头又缩了回去，从随身包里掏出另一罐啤酒，开罐、吞尽、捏扁，短短数秒，一气呵成。都说伤心人更易酒醉，这第二罐就下肚，文身大哥几乎马上就醉了，歪着脑袋睡倒在座位上，做梦时唇边带笑，呓语着“囡囡又长高了”……
“早知如此，何必呢？”柳络为这可怜的父亲摇头，却不允许自己对他抱有一丝怜悯。一个戒不掉烟的父亲毁了一个完整的家，就如同那个沉迷彩票的老爸，毁了曾属于柳络的家……柳络闭上眼，努力撇开那些恼人的回忆，却又陷入文身大哥说过的话里。他说他的囡囡有先天性的问题，恰与斯环处于相似的境地。而囡囡的结局如此悲惨，让柳络无端生出不好的预感，连身上毛孔都成片收缩起来。他很害怕，怕斯环撑不过这一关……可是，除了担忧他也实在做不了什么，只好学着姥姥的样子为斯环默默祈祷，盼望她能撑过难关，好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