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肯定开不进巷子,柳络背起斯环撞门而出,噼啪乱晃的木门间却闪过一道雪白身影,四条小腿追着斯环的味道交错闪动。
长路暗淡,石板漆黑。柳络像只捕猎的豹子,一双眼睛狠狠聚焦微亮巷口,两腿飞驰如轮留下长串响声,似浮空脚印给熊样“引路”。可熊样实在太小了,眼睛又有伤,全力奔跑中不慎撞翻在一处台阶上打了几个滚,磕得头破血流走不得路,第二天早上才碰巧被吴奶奶捡回家去,哼哼几声便不再动了。而这件事柳络当时毫无察觉,甚至不知道那条名叫熊样的小狗在身后苦苦追了他半条巷子。除了救斯环,他脑子里全程没有别的念头,一路呼哧带喘跑到巷子口,被救护车的灯光闪得几乎晕厥。
但他不能晕厥,斯环还需要他照顾。急诊医生认真负责,先救命,后收费。然而斯环刚刚入职还没来得及办理医保,柳络前脚垫付完费用,后脚又有几张缴费单和住院知情同意书一并到手。
当然,柳络完全可以撒手不管,毕竟他连斯环的男朋友都算不上。可当缴费单递到他手里的一刻,他却连想都不想,一次性把自己所有的钱,包括母亲刚刚打给他的两千块都刷给医院。作为临时客串的“家属”,他的银行卡余额几乎被瞬间清空,即使“擅自”借用斯环指纹打开她的手机,把她仅有的一点积蓄也填进去,仍然差着大概五千块钱。更糟心的是,斯环的病情在一夜之间来回反复,柳络本就又困又饿,如过山车一般的心绪起伏搅得他心力交瘁、苦不堪言,幸好手边尚有半瓶矿泉水可以浇在头上,稀释掉满脑子浆糊。
脑子清醒了,柳络却更愁了——翻遍斯环手机也找不到她家属的联系方式。尽管医院同意宽限,可拖下去也总不是个办法。柳络只好给斯环手机里的所有联系人群发短信,包括晚上刚和她通过电话的陌生号码。也许是时值深夜的缘故吧,柳络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收到一条回复,简直头疼。
差五千块,要是问老爸临时借一下,应该能有吧!柳络忐忑地拿出手机,却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脚步。路过的护士让他签个字,说斯环的病情又恶化了,正在抢救。
所谓晴天霹雳,大概不过如此,柳络的脑袋登时“嗡”的一声,脑海中全都是一个小小婴儿在恒温箱里被插满各种管子的画面。转眼间,那婴儿长大,变成斯环的模样,躺在雪白病床上仍然连着好些管子。柳络拼命甩头,心痛一幕偏偏挥之不去,若是这份煎熬必须有人承受,他宁愿换成自己。
焦虑好久,柳络终于等到病房开门,两双疲惫眼睛互相对视。医生说抢救还算顺利,但患者病情仍不稳定。斯环那颗多年前移植来的心脏出现了排异反应,情况不算乐观。而新来的缴费单与之前欠款加在一起,总共两万块钱。
两万块,父亲打工几年也不见得能存下两万积蓄,还在读书的柳络更不知该从哪凑到这么多钱。
他颓然坐在冰凉地砖上,一遍一遍翻看着手机通讯录,到最后咬着牙拨号时,心里面却希望对方不要接听。
“喂,儿子,起这么早啊!”
时间已近凌晨,而母亲的声音毫无困意,金属卷闸门“哗啦”作响,应该是准备开门营业。
“老妈,我想……我……”柳络犹豫着开不了口。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是不是缺钱花了?”母亲笑盈盈地点破他,语调轻松,就像随手捅开了一层窗户纸。
“妈,我……”
“急用钱吗?多少,五千够不够?”说话间,电话那头传来拖拽重物的声音。
“妈,我……我爸病了,要两万。”母亲根本不知道斯环是谁,柳络只好谎称父亲病了,攥紧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母亲沉默许久,突然挂断。柳络无力地靠在墙上,骂自己就是个傻子!提谁不好,非提老爸,哪壶不开提哪壶……可要是不提老爸,他还能怎么说呢?如果说是自己生病,老妈恐怕要立马赶过来吧!若被她发现儿子在给一个连女朋友都不算的女孩儿借钱治病,真不知道后面该如何收场。
正待他胡思乱想时,手机传来短信提示,他点开一看,竟是银行卡上两万元到账!附带的留言也很简短,说是母亲手里只有这些,再多就无能为力了。
“够了,够用了!谢谢妈!”柳络将手机抱在胸前,泪流满面。
去缴费的路上,柳络想了很多事,关于父母,关于自己,关于斯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亏欠了很多,尤其是对母亲。他曾在电话里责备母亲多年不联系自己,可反过来想,自己不也是对她不闻不问吗?整整六年,他甚至从没主动打听过母亲的联系方式!等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他更没有仔细询问母亲开的什么店、每天吃得好不好……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坚强的,而自己总是被母亲照顾的。当这种印象变得刻板,对于母亲也需要关怀这件事,他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缴费窗口近在咫尺,柳络低头叹息,却被手机铃声打断。来电显示为陌生号码,号码属地是阔别许久的故乡。
“喂,小络呀,我,你刘叔!”
刘叔的嗓音已显苍老,还有几分憔悴夹在其中。两人各怀心事,无暇寒暄,刘叔开门见山,说柳络父亲住院,缺钱。
柳络蒙了,呆呆地愣在缴费窗口前,为自己的一语成谶痛心不已。刘叔又说了几句话,全部从柳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留下一丝印象。等他回过神来,刘叔那边也不出声了。
“我爸……回老家了?”
“对啊!我不是刚说过?他回来有段时间了。”
“他什么情况?”
“小络,你……”刘叔无奈,只得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
柳络的父亲早就离开那座海滨城市回了老家,而回去的理由也不复杂,仅仅是因为收留他的亲戚家发生变故,不能再继续让他住了。他在老家托刘叔找了份临时工,没有社保和食宿的那种,住的地方也是刘叔帮忙安排的。前天下午,他干活时用力过猛导致旧病复发进了医院,全程又都靠刘叔照顾。本来刘叔不想把这事告诉柳络的,怕耽误他读书。但医疗费太贵,而且刘叔家庭也不富裕,平时还要上班养家,只好问问柳络能不能省吃俭用先垫上一点,或者亲自过来照顾他爸,给刘叔减轻点负担。
“刘叔,我爸呢?”
“你爸呀,他……”刘叔忽然顿了一下,好像在和什么人窃窃私语。
“刘叔?”
“啊!小络,那个……你爸他睡着呢!养病,要休息。”
“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打电话?”柳络身心俱疲,寻了个长椅兀自坐下。
“你爸他……这不是病了吗,不方便说话。”虽然刘叔不肯明说,但柳络也猜得到——定是父亲舍不下脸面,不愿意朝儿子开口。可他若真的要脸,又为何能厚着脸皮在亲戚家一住好多年呢?
“差多少?”
“一万八。”刘叔咬了咬牙,旋即改口:“说错了,一万五。”
柳络摇头苦笑,心说您这改了口又如何?我差的只是这三千吗?挂电话前他犹豫了好久,最后留下一句“我再想想办法”。
然而他有什么办法呢?近在眼前的人为他撑起一方屋檐,可远在天边的人又同他血浓于水……手里的钱就这么多,给了这边就不够那边。
“世间安得两全法……”柳络口中呢喃,失魂落魄站起身来,又鬼使神差般走出医院。远处天空微微泛白,他独行街上,左顾右盼、漫无目的,途经天桥时,偶见桥洞下方有一柄撑开的旧伞,旁边还竖放着一个展开的行李箱。透过伞和箱的缝隙,他隐约看到单薄的铺盖上有个人影席地而眠。不知为何,他莫名想要喊醒那人,与他互诉“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苦闷。但在桥边踌躇片刻,柳络最终还是选择不作打扰、安静路过。
再往前走,街边上居然有家还没收摊的烧烤小摊,炭火燃烧腾起淡淡烟雾,难掩摊主那张疲惫面容。摊子前有几位身着工装的顾客喝酒撸串,手里的串肉铁签在路灯下闪烁点点寒光。
“要是被那签子扎了眼睛,是不是能捞到好多赔偿啊?”柳络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恐怖念头,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这是碰瓷!”他使劲拍打脑袋,妄想敲碎心中恶念,奈何双脚却不听使唤,推着眼睛一步一步凑向寒凉光点。
铁签迫近,尖锐锋芒逐渐刺眼。桌前顾客似是喝多了酒,居然调转签头将握柄朝前,给柳络递来半串烤肉。
“呦,小兄弟,来一口?”
若在平日,柳络肯定尴尬一笑然后道谢溜走,但此时此刻他就是想吃上那么一口。吃完肉串他又觉口渴,也不嫌弃别人口水,拎起桌上大半瓶啤酒一饮而尽!
“嚯,豪爽!”那位顾客冲柳络竖起拇指,旁边几位还热情地招呼柳络落座同食。
“不了,谢谢,谢谢你们!”柳络酒量不差,可这大半瓶啤酒下肚竟让他有点醉了。红扑扑的脸蛋配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怎么看都像通宵鬼混的酒蒙子。
“小兄弟,再喝点呗!”
“不了!谢谢!”柳络看到一旁支起的早餐摊,觉得该给斯环准备一些早饭才是,万一她已经醒了呢?
经费紧张,柳络在老板疑惑的目光中纠结半天,最终只买了一人份的馒头和豆浆。回医院的路上他再次经过天桥,看到之前睡在桥下的人已经起床,并捏着一张微湿纸巾仔细擦拭那柄充作帐篷的旧伞。单薄床褥也被叠得整整齐齐,从低到高砌在行李箱中,铺成台阶通往新一天的旅程。
认真生活的人,即使流落街头,也有属于自己的仪式。
不知不觉,病房近在咫尺,也不知斯环现在情况如何。
“呼!”柳络站在走廊里深深吸了口气,正欲敲门时门自动开了。
“斯环?你……”不对,眼前这人不是斯环,但五官相貌却与斯环十分相似。在高跟鞋的加持下,她的视线几乎与柳络齐平,只是保养极好的脸上略微多些岁月的痕迹。
“你,是柳络吧?”那女子说话轻声细语,哪怕随手关门也要上身微侧讲究仪态,举止着装称得上优雅高贵。
柳络没有否认,只是后让两步,疑惑地打量着对方。
“我是斯环的妈妈。”她无视柳络惊讶的神情,转过脸向走廊尽头张望一眼。
“咱们去那边聊吧,她刚睡下,不用担心。”斯环妈妈的话很有底气,好像柳络的担心纯属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