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大巴乘客无几，除了司机身后那一对母子，只有柳络和奕霖分坐在第二排的两端，隔着过道各自欣赏窗外风景。
高速公路倒是依山傍水，连绵苇岸间偶尔闪过几户枕河人家，黛瓦红墙、鸟雀旋枝，在晴空之下分外好看，然而柳络却是意兴阑珊。逃课出走，会被学校处分的吧！倘若老师告到家里去，爸妈他们岂不是要……唉，他们其实无所谓的吧……柳络斜靠椅背叹了口气，都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如今心头有事坠着，无论怎样的美景都没意思。
“妈妈，大恐农！”前排小孩奶声奶气，一只嫩白小手遥指远方山峦。
“不是恐农，是恐龙，龙。”纠正孩子时，母亲的声音甜软得像块棉花糖。
“恐农……”
“龙，跟妈妈念，恐龙。”
“恐——龙——！”
“对啦！宝贝真棒！”母亲笑得超级开心，只为孩子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柳络听到，摇着头悄悄叹息。
“哪有恐龙啊？”司机师傅目视前方，浑厚嗓音开心又宠溺，像在逗弄自家孩子。
“在那！大恐龙！好大！”
远处的山越来越近，好似越长越大的恐龙，甩尾昂首冲天疾呼，凝滞在时空里不知几千万年。
“哈哈哈哈！儿子真聪明！”司机师傅开怀大笑，“老爸天天开车从这过，居然没看出来！”
“是吧！咱家孩子就是聪明！宝宝，下午到了奶奶家，妈妈带你去公园看猴猴翻跟头！”
“噢！看猴猴！红屁股猴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起去！”
“好，回头老爸跟你张叔叔换个班，咱一家人一起去！”
破烂大巴拖拽恼人风噪奔向远方，吵得柳络鼻头发酸。窗外山水渐行渐远，高楼大厦恍如接天墙围，将他的视线困在一片朦胧之中。
下了车，柳络一言不发，垂着头跟奕霖连转两趟公交，终于来到一座颇具规模的体育馆前，无数年轻男女在体育馆外手捧鲜花灯牌，期待着即将开始的大型演唱会。
“小络，原地等我，我去买花。”话音刚落，奕霖已然消失在人海。
这是柳络有生以来第一次听演唱会，周围人群花花绿绿、热热闹闹，衣着鲜艳的粉丝们眉飞色舞，口中尽是偶像八卦，哪怕互相都不认识，只要听到一两句共同话题，他们也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欢声笑语间自来熟得像忘年之交。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唯独从不追星的柳络像个异类一样无人理睬，他茫然四顾，根本不知身边这群人在讨论些什么，甚至他在出发之前都没问问这是哪位歌星的演唱会。好像奕霖的门票上有歌星的照片和介绍，但柳络也完全没有注意——他只是单纯的想离家远点，奕霖的软磨硬泡恰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好无聊啊。”柳络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到奕霖回来。花花绿绿的粉丝越聚越多，推来挤去将他淹没在一片嘈杂声里。
“奕霖，你在哪？奕霖？”柳络慌了，他努力让自己留在原地，却如同细沙遭浪涛裹挟，被汹涌人群随意卷走，一切挣扎皆是徒劳，只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要进场了吗？可票在奕霖手里啊！”柳络以为，人潮正流向体育场入口。但如果他从空中俯瞰的话，会发现黑压压的人群其实平静得像无风潭水，只有他所在的那一小片水域卷起了一道旋涡。粉色花摊，两男一女，便是催动水流的旋涡中心。
“奕霖！”透过层层人缝，柳络清楚地看到奕霖涨红的侧脸——眼目怒睁而嘴角向上，第一眼竟分不清他是生气还是高兴。
学生模样的一男一女站在奕霖对面，挽着手、捧着花，表情比奕霖还要复杂。
“小智，你说话呀！少跟我装哑巴！”一根手指怼在名为“小智”的男生眼前，连同手腕和肩膀一起带着奕霖浑身发颤。
“奕霖，你冷静点。”小智伸手拨开面前的指头，那根指头却倔强地弹回原位，非要对方给个说法。
“你要我说什么呢？”小智歪头避开指尖，舔了舔嘴唇，“当初你让我帮你追小甜，她的生日是我想法儿帮你问的，你给她的礼物是我偷偷帮你送的，连她爱吃什么都是我替你打听出来的！时候久了，次数多了，我就喜欢上她了……本来我想着不能撬好兄弟的墙角，可后来你转学走了，我凭什么还要让着你呢？”
“我又不是他女朋友。”小甜当着在场无数吃瓜群众的面，大大方方往小智身上一贴，“你不算撬墙脚。”
奕霖的脸刷一下白了，手臂立刻从半空垂落，晃晃悠悠像空荡的衣袖。若说小智的做法伤了他的感情，那小甜的表态就是把他的心当成飞镖靶子一顿扎！他张张嘴，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所以，小智，你说小甜不想来看演唱会，让我不用花钱买票，其实是骗我的，是吗？”
“是不是的，还重要吗？”小智的眼睛和脸一并转向小甜，两人对视，似乎达成某种一致。
“不重要吗？”奕霖脑袋一沉，都快站不住了。
气氛逐渐微妙，同在旋涡中心的花摊老板几乎把货卖完，怕惹上麻烦匆匆收摊跑路，剩下的若干花束也不要了，白白便宜几个看热闹的小孩。
奕霖迟迟没有反应，围观人群快要失去耐心。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似微风扫过芦苇荡，无数胡思乱想的芦苇碰撞摩擦，发出窸窣声响。柳络嫌吵，顺着花摊老板挤出的狭路，在所有人面前拖走了失神的奕霖。
厚重人墙密不透风，关于此地刚刚上演的狗血八卦，旋涡外的人们毫不知情。主角离开，旋涡溃散，一汪潭水平复如常。
“奕霖，奕霖！”柳络扶着奕霖肩膀摇晃几下，总算听到一声“别晃了。”
“小络，我刚才……”
“我知道！”虽然柳络错过了奕霖连续推搡小智，然后小甜抱着花束过来拉架的精彩场面，但也不妨碍他把三人之间的事情猜个七七八八。也许小甜说得在理，可小智也不该骗人。看到奕霖如此落寞的样子，柳络实在做不了什么，只能拍拍他的后背安慰说：“没事，我挺你！”
“嗯。”奕霖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句，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还听吗？演唱会。”
“听！”奕霖猛一跺脚，像被“演唱会”三个字按下了开关，“票都买了，凭啥不听！”
“哦。”奕霖这反应着实强烈了些，柳络有点不太适应。
体育馆大门缓缓开启，密集人潮奔涌而入，越靠近门口越是拥挤，柳络都要双脚离地了。
“票！奕霖，票！”柳络在人群中上下浮沉，眼巴巴看着奕霖掏了半天口袋，愣是啥东西也没掏出来。
“票没了！”奕霖脸色一变，忽然想起他刚才买花的时候把门票塞进了花束里，而花束却在吵架的时候忘在了摊子上，没拿！
“你塞花里干吗？”柳络简直不能理解奕霖的大脑回路。
“哎呀，我看别人都这么干啊！”
确实，现场还真有不少人把票插进花束里，但那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们为了方便拍照才玩的花活呀！他一刚失恋的凑什么热闹？
检票口已近在咫尺，没票的两人堵在门前，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活生生成了一对人工路障。
“有票没票哇？没票上一边去，别挡道！”身后一个壮硕大哥极不耐烦，粗壮手臂轻轻一抹，便把柳络他们扒拉到门边，靠墙思过。
“唉，走吧。”柳络本就对演唱会没多大兴趣，只是单纯想离家远点罢了。要不是奕霖非要他陪着，他才不愿意往人堆里挤呢！
“不！”抬起头时，奕霖的目光突然坚决。
顺着他的视线，柳络见到一对男女捧着鲜花检票通过，看他们侧脸，正是小智和小甜。
奕霖不甘地咬着嘴唇，一双眼睛四处瞄来瞄去，寻找可以混入的口子。
“别！”柳络太了解奕霖了，逃票这事他绝对干得出来！可是门口附近有不少公安在场，真要惹出事来，麻烦就大啦！
“找警察叔叔帮忙，本来就在我的计划之内！”奕霖也不避讳，贴着柳络耳朵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